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靳惜何夕】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薛慕很忧愁》作者:封刀 文案: 毕常心底留了抹月光,那月光不是他薛慕。 毕常求而不得只能退而求其次,他薛慕就是那个其次。 薛慕一开始很忧愁,愁的是毕常一面对苏帷念念不忘,一面又对他死缠烂打。 天公作美,啊不,是天有不测风云,让他和苏帷不期而遇,薛慕便逮住机会认真端详了苏帷一小下。 于是薛慕更忧愁了。 薛慕认真思索,自己这算是见异思迁呢还是横刀夺爱呢? 真是令人烦恼啊 内容标签:甜文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薛慕,苏帷 ┃ 配角:毕常,毕孤鸿 ┃ 其它: ==================   ☆、一   月色如练,桂华皎洁。   薛慕立于书案旁,看着地上碎裂成几块的陶瓷笔筒,微有些无措。   这笔筒是毕常的。   确切地说,是毕常心底那人留给他的。   薛慕弯腰将碎片捡了起来,想着拼凑粘黏下,说不定能恢复个大体的原状。   却是不能。   那笔筒中部镂空,刻的是满地冰霜中的腊梅,精巧细致,只是一旦摔碎,镂空雕花便尽数化为齑粉,剩下筒身白净的厚瓷片,勉强拼成个大体的形状。   薛慕苦笑了下,到底聊胜于无。   这已经是薛慕和毕常在一起的第五年了。   当初毕常握着他的手恳切道:“你可愿与我岁岁年年?“   薛慕本想拒绝,但见他形容憔悴,眼下黛青,终是不忍,再则也觉得喜欢他,于是便应了。此后两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身处江南鱼米之乡,日子过得喜乐和顺。   说白了就是平静又寡淡。   毕常心底那人,他不提,薛慕也不问,不提不问,就算是有,也当做没有。也没什么意难平的,相守多年,岁月消磨,管他难平的不难平的,都当他平了就是。   毕常心底那人叫苏帷。   才华丰艳,风情潇洒。鲜衣怒马,恣情快意。世人提到苏帷二字,无不觉齿颊生香。薛慕与他虽无深交,但也有些渊源,说起来他俩算是同门。   薛慕是个孤儿,甫一出生便被弃在了御剑山庄门前。御剑山庄第一剑士薛衍清早晨练,听闻婴孩啼哭,闻声而来,见大门台阶上有一婴孩身裹薄被,于瑟瑟秋风中啼哭不止,惹人怜惜,薛衍无妻无子,便收养了他,教他诗书武艺,取名薛慕。   薛衍有一同门师弟,两人青梅竹马,意气相投,本打算一起仗剑江湖,但不知何故生了嫌隙,于是薛衍师弟负气出走,自立门派,座下收了些徒弟,其一便是苏帷。   简明些来说就是,薛慕的师父和苏帷的师父是师兄弟,所以他俩也算师出同门。   但是一则,师父之间互不往来,做徒弟的自然避嫌。二则苏帷出生豪门望族,祖父是三朝元老,父亲是当朝右丞相,一母同胞的姐姐又入了宫成了圣眷浓厚的苏贵妃,苏帷顺理成章成了个国舅,一时风头无两,趋附者众。薛慕学成出外历练时,苏帷的大名已是如惊雷般灌了他无数次耳。街头巷尾,茶坊酒肆,处处都有他的传说。薛慕大略听了听,不外乎挥金如土,金貂换酒,再有的,便是秦淮名妓为他闭门谢客,工部尚书之女非他不嫁险些为他投缳。说来说去都是些声色犬马,薛慕便觉得他不过是个金玉其外的酒色之徒。即使不是,两人门阀差距甚大,就算有缘得见,怕是也聊不到一块,于是就淡了相会一叙的心思。   后来薛慕于山林小径中遇上正被山匪抢劫财物的毕常。   山匪原本只想谋财,不欲害命,但毕常死死抱着怀里那包散碎银子,无论如何踢打拖曳都不放手,山贼失了耐心,吼着“杂碎!老子剁了你!“雪亮的银刀对着他脑袋砍将下去,就在毫厘之间,薛慕出手把他救了下来。   刀口脱险的毕常不顾一脸脏污,满身伤痕,起身第一件事就是检查怀中银子有无损耗,薛慕颇为无语,心说看起来文文雅雅一表人才,却是个要钱不要命的。正待转身离去,毕常却上前对他拱手为礼,谢他救命之恩。聊了两句,发现两人同路,都是去京城长平,于是毕常提议结伴,薛慕无可无不可,便即应允。路上闲聊,毕常说他去长平为的是给赴京赶考的兄长送些盘缠,毕常谈起兄长情义拳拳,薛慕才知自己误会了他是贪财小人,又感动于他对兄长的情义,于是对他颜色和缓。毕常也算腹有诗书,又善察言观色,知情识趣,颇懂进退,两人一路竟然相谈甚欢。   某日,两人于官道旁茶棚中打尖休整,忽听得远处马蹄声声疾驰而来,薛慕侧头看去,一人身骑白马,锦衣华服,意态风流,于艳阳下勒马急停,骏马前蹄高高提起,马身后仰,旋即停步。而后那人下马入店,在茶棚正中寻了张木桌坐下,“啪“一声放下佩剑,吩咐小二上了杯茶水。   那人正是苏帷。   许是正午阳光太炽,薛慕看到那人竟微微眯了眯眼,有种满目风华之感。回过神来,看了看身旁,毕常双眼眨也不眨盯着对方。   毕常听邻座窃窃私语,似是谈论那锦衣公子,于是客套两声,和邻座攀谈起来。薛慕顺耳听了两句,才知那满目风华之人就是如惊雷般灌了自己无数次耳的苏帷苏公子。   苏帷倒没有薛慕想象中的骄奢淫逸眼高于顶,安安静静吃了两杯茶水,便即上马离去。   而后薛慕和毕常继续上路,毕常善言健谈,两人饮食起居也颇为同步,于是相处甚是愉快。又因薛慕救他一命,毕常对薛慕诸多照拂,嘘寒问暖,端茶倒水,伺候得甚为周到。薛慕也并非不知好歹之人,于是常常投桃报李,到了京城长平之时,两人感情甚笃,已如同经年好友一般。   伴君千里,终须一别。   到得长平,毕常先去寻他兄长,薛慕自去办理师父交代的诸多事宜,毕常别时很有些依依不舍,再三约定择日相聚。薛慕事毕,收拾打点一番,便准备回御剑山庄。记起两人重聚之约,于是来到毕常下榻之客栈,相邀共醉。   两人喝了一场大酒,毕常拉着薛慕的手絮絮叨叨,“薛兄此去两地茫茫,不知何日才能再会,我心里很是不舍,只是家兄春闱在即,需我在旁服侍打点。他日有缘,必定亲至御剑山庄拜访,望薛兄不要嫌弃才是。”   薛慕有些微醺,竟然生了点离愁别绪,于是再三保证一定扫榻以待,此后两人又饮了些酒,毕常有心秉烛夜谈,又担心兄长夜读无人照料,犹豫再三,仍是华灯初上便匆匆散席。   此后薛慕踏上归途。   那年春闱放榜,听闻陛下殿前钦点毕孤鸿为新科状元,赐翰林院修撰,赐婚翰林院掌院学士之女冯氏。薛慕依稀记得离别时毕常满脸骄傲道,“吾兄姓毕名孤鸿,字霜寒。满腹诗书,心怀苍生,此次状元非他莫属!”   当时以为毕常喝大了,没想到竟能成真。   薛慕回忆起那天毕常在山匪利刃下拼死护住怀中包裹的样子,笑了笑,真心为他感到高兴。   薛慕历练归来,城中镖局重金聘他作镖师。薛慕容貌鲜妍,身形纤长,不似一众镖师般魁梧,初入镖局常受人挑衅。但他师父是江湖第一剑客薛衍,算是师出名门,他本身也武功高强,镖局内无人可望其项背,又耿介仗义,不拘小节,很快和众人打成一片称兄道弟,颇得人心,过得几月升任副总镖头。   本以为自此山高水长,再难相会。哪知某日官道上押运货物,竟然遇上结伴同行的毕苏二人。   毕常和风仪无双的苏公子结成至交好友,甚至颇有龙阳之谊,两人一同游山玩水,游历江湖一事,薛慕也有所耳闻。这次相遇便多留意了两分,发现二人虽然行止颇为亲密,但并无逾矩之事,于是也就当成是江湖谣传了。   薛慕和毕常在一起后,心气不顺时,也拿这事取笑他。毕常解释一句,我与苏公子发乎情止乎礼,确无逾矩之行,况且已是旧事了,莫要再提了罢。薛慕是厚道人,本不惯做些咄咄逼人之态,且毕常姿态甚低,他便也不复提及。只是嘴上不提,不过掩耳盗铃罢了,那人在毕常心里,提不提都在。   当日三人相遇,毕常张罗着聚上一聚,正巧夕阳西下,前路又无旅店,于是共同投宿于道旁的客栈内。薛慕将镖物看管与夜晚轮值等事宜与手下镖师们一一交代,再给他们点了一桌大酒大肉,自去和毕常苏帷相聚。   苏帷虽不若传言中般奢靡无度,但到底是世家子弟,要了客店中最好的一间上房,又包了唯一一件厢房,点了一桌好菜,却像是不甚满意,略略吃了两口,便摇着折扇听毕薛二人叙旧。   这是薛慕第一次和苏帷正面相遇,苏帷确是生得一副好样貌,丰神绰约,倜傥潇洒。摇着折扇,衬着破窗而入的皎洁月辉,倒是有几分翩若谪仙的意思。   毕常絮絮叨叨讲着和苏帷的相识相知,兄长孤鸿做了翰林,便将毕常送入官修书院读书,望他三年后也能通过科举入朝为官。毕常一边读书,一边参加京城文人的各种聚会,正巧遇上苏帷,于是上前攀谈,一来二去,两人成了好友。   毕常讲话,苏帷不时调笑两句,有时话语过于直给,噎得毕常讷讷无言。毕常也不恼他,轻轻带过,看他手边酒水见底,连忙给他添了小半,问他怎的吃得如此之少,夜晚腹中饥饿怎么办。又嘱咐小二夜里记得给苏公子热碗桂花羹。苏帷笑他老妈子命,成天操心这那。   苏帷和薛慕话都不多,于是只剩个毕常在桌上活跃气氛,薛慕时不时回应两句,夹杂苏帷的调笑,倒也算是热络。饮至月上中天,三人各自回房,毕常又提醒小二记得苏公子的桂花羹,小二连连称是。   第二日清晨,薛慕向那两人告别,毕常又拉着薛慕手说得空到御剑山庄上门拜访,薛慕告知他自己离庄之事,又将镖局地址留予他,并且再三保证一定扫榻以待。   薛慕押运完毕回到镖局,当真在自己隔壁收拾了张床榻,想着那人若是真来了,也能尽下地主之谊。   毕常还没来得及拜访他,毕孤鸿便在京城出了事故。   说来也是派别之争,毕孤鸿颇得圣上赏识,又与翰林掌院之女订了婚,待得来年春天定个良辰吉日便要成了此事。弟弟还和苏家过从甚密,于是便树大招风,被打了出头鸟。夜半时分,刺客摸黑潜入院中,本想捂嘴抹脖子,静悄悄来静悄悄去。躲过了府衙侍卫,却被起夜的厨娘撞见了身形,厨娘惊呼,惊动护卫,也惊醒了毕孤鸿,出门一看,刺客正在门边。见着毕孤鸿,一刀砍下,毕孤鸿一边躲避,一边伸臂护住头脸,臂上被划了一道血痕。眼见家丁侍卫越来越多,刺客也不恋战,旋身遁走。本以为算是逃过一劫,谁料刃上抹了剧毒,幸好伤口浅窄,又有衣物遮蔽,这才留了一条性命,却是昏睡不醒,药石无灵。   毕常听得兄长遇刺,几乎昏死过去。醒来后和苏帷策马狂奔,一路回京。苏帷请了御医前来诊治,御医道,虽然摄入不多,但是毒性甚巨,世间寻常医药怕是无法医治。听闻江湖无灵谷有无灵丹,能解百毒,或可一试。   于是两人身携重金进了无灵谷,中间发生什么至今无人得知。最后二人带着无灵丹回到京城,救回了毕孤鸿。   但是毕常苏帷二人,也从此割袍断义。      ☆、二   薛慕对毕孤鸿一事甚为记挂,时时差人打听。听闻两人入了无灵谷,还颇为他们捏了把汗。   在江湖中,无灵谷是个方外之地。非正非邪,亦正亦邪。既不属于正派人士组建的武林盟,也不与行事同样诡秘的魔教过从太密。它不属于正派,也不是邪魔外道,它甚至不屑于这所谓的江湖。   可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江湖波浪滔滔,谁不是沾衣即湿,谁又真能独善其身?倒不如求一苇渡江,予他人方便,也予自己方便。   无灵谷的那一苇,便是进可攻退可守的各色用毒解毒之技。   曾有百刀门觊觎谷中各色丹药,趁夜偷袭,却连谷边的瘴林都未能越过,便尽数命丧其中。百刀门实力不俗,夜袭的又全是高手精英,却尽数折戟。过往谷中毒物甚众的流言得到实证,此后无灵谷便得了清净,再无宵小敢随意冒犯。   后来,江湖中人得了重病中了剧毒,都会上无灵谷去延医求药,求谷主救人一命。这谷主倒不是奸恶之徒,只是做事全凭心意,任性得紧。看人顺眼,千金之药亦不吝惜。若是一个不如他意,管你是王公贵族还是武林盟主,一概逐出谷去。   无灵谷中毒物遍布或是谷主喜好阴晴不定,这都不是薛慕最担心的。他最担心的是,江湖传言,这谷主似乎……有那么些……喜好南风……偶尔会让求药的美貌男子与他一夕巫山,更有甚者,将人收入谷中,做他娈宠。且听闻他偏爱某一类长相,娈宠相貌气质都有几分相似。薛慕游历时曾见过一名后来入他谷中的男子,那位兄台相貌与苏帷倒有几分相似……   薛慕觉得自己实在是想太多了。   后来听说苏帷毕常拿到无灵丹顺利出谷,薛慕便放下心来,也不再刻意关注他们的消息。   薛慕押了小一年的镖,平时也接些私活,不多时便小有积蓄。按理说他这样武艺高强的江湖子弟,又出生御剑山庄,本该在庄内谋个职位,清闲,社会地位高,每月月飨也颇丰。只是他师父虽然是山庄第一剑客,却略微地有些被排挤。薛慕作为薛衍的弟子,在庄内自然也是边缘人士,虽说他们师徒俩都不大在乎此事,但是天长日久总归有些别扭,于是到了年纪,薛衍就把他踢出门去,美其名曰自力更生,于是他便做了镖师。   薛慕觉得挺好的,比在庄内强,自在不拘束,有活儿就接,没活儿就闲着。镖局内也有有活儿时押镖,没活儿时值勤的镖师,都是些要养家糊口的,值勤多挣点银两。薛慕是少年人,无家室负累,又无父无母,上头就一个师傅,也用不着他赡养,于是他也不去凑那个值勤的热闹。闲时练练功,或是拎几坛酒去孝敬孝敬师父,日子过得悠闲乐呵。   有了些许积蓄,薛慕就琢磨着给自个儿买个小院子,镖局内虽可住宿,但终归是寄人篱下,又狭窄拥挤,条件也不甚好。薛慕这人爱干净,起初无法只能凑合,现下有了些银两,就打算给自己换换风水。   起心动念没多久,刚巧镖局左近一户人家要迁往西南,薛慕心想赶早不如赶巧,赶紧跟人联系上,那户的家主也是个爽快人,两人谈好价钱,立马签字画押房契地契的一通折腾,完了银货两讫,那小院子归了他,他怀里热乎乎的银锭子归了对方。   负手踱步在自家院内,薛慕心内甚是满意,觉得这钱花得值,太值了。   院子虽小,五脏俱全。大门正对的是正房,左边有个小厢房,厢房过去的墙角是茅厕,厢房对面的小屋子一分为二,一半用作厨房,一般用来贮藏。院里有口水井,井旁搭了个葡萄架子,架子上枝叶繁茂,架子下有张石桌子。   薛慕盘算着找个机会把他师父接来跟他一起住,御剑山庄房舍虽华美些,但他师父在那受人排挤,住得也憋屈,人多眼杂的,偷个懒打个盹儿也不方便,不如他这小院子自在。   想到此处他便给薛衍飞鸽传了封书信,完了马不停蹄搬家拾掇。镖局和他院子离得近,他东西也少,不多时便搬完了。   正值夏日炎炎,正午日头毒辣,地面被烤得直冒烟。   薛慕在井里冰了个西瓜,又在葡萄架下摆了张小躺椅,悠悠然躺着纳凉。浓密的葡萄藤阻断了毒辣的日头,井里凉气悠悠地向四周围扩散,竟比屋里还凉爽些。   正当他睡眼朦胧,打算稍稍眯一觉时,门外传来不轻不重的叩门声,声音确实很轻,响了一声便歇,若不是他身怀内功耳力惊人,险些要给他错过去了。   起初以为是师父,瞬间发觉不可能,来人气息微弱脚步虚浮。又想可能是附近的小童敲人门扉恶作剧罢,于是不欲理会,眯着眼快要睡着时,门外传来咚的一声坠地之声,似乎那人倒在了他家门前。   薛慕察觉不对,刨了刨头发,起身开门。门一打开,见一人晕倒在地。来人满面青肿,一身破衣烂衫,正是毕常。   薛慕把人搬进院子,放在葡萄架下的躺椅上,喂了他几口水,又拿湿帕子给他擦了脸,过了半晌,毕常悠悠转醒,看见眼前一脸关切的薛慕,一时悲从中来,蓦地落下泪来。   一见毕常落泪,薛慕立时便慌了。毕常与他相交这两年,虽因相隔两地鸿雁难传故而甚少会面,但羁旅相伴的旧日时光也偶尔翻上心头,他印象中毕常虽是一介弱质书生,总是言笑晏晏与人为善的样子,但内里却自有一番铮铮铁骨。为了兄长的备考银两,即使匪徒刀斧加身亦面无惧色。亦是为了成全兄长的青云之志,甘愿放弃求取功名,给人做些代写信件或是绘制扇面的活计来维持日常开支。   毕常毕孤鸿不是亲兄弟。   毕常是毕孤鸿双亲之友人的遗孤,毕常父母死于瘟疫,孤鸿双亲便收养了毕常。本来一家四口和乐美满,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孤鸿双亲边陲探友,正逢北狄来犯,便殒命在北狄铁蹄之下。一些远房得不能再远房的亲友以照顾为名,强占了孤鸿家的财物,还妄图将毕常卖给大户人家做家养小厮。   孤鸿带着毕常逃了出来,两人相依为命,四处飘零。因着两人都姓毕,又情义笃厚,外人便都当他俩是亲兄弟。他俩也自觉情同手足,便由得他人误会,也不纠正。   后来一家徒四壁却心地慈厚的鳏居老者收留了他们,两人总算有了个安身之处。老者逝世后,给他们留下一件风雨飘摇的破烂草棚子。两人都刻苦读书,通晓诗文,平日里也能做些散碎零职应付开销。闲时毕孤鸿也会替人代写诗文或是去私塾里教小朋友补贴家用。只是春闱在即,毕孤鸿一心温书,两耳不闻窗外事,毕常便一力担负起了养家重任,平日里难得休憩,更无温书备考的余力,于是只得放弃。薛慕虽不是出生于诗书世家,但御剑山庄财力摆在那里,庄内自立私塾延请名师,众弟子练武之余也要习些诗文,故而薛慕身周也算往来无白丁。他虽志不在此,于诗文一事不算擅长,但好文章总是识得的。薛慕与毕常相携进京时,也曾看过毕常的文章诗句,其实是颇具文才见地的,若是应试,不定也能名题金榜。春闱三年一次,除非皇帝另开恩科,否则错过一次就要再等三年。三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都是正当年华的大好儿郎,又有几个三年能够蹉跎?他毕孤鸿的三年,又凭什么比毕常的金贵?   可他毕常生生把这机会让给了毕孤鸿,并且对此甘之如饴毫无怨言,薛慕就觉得这人有情有义,值得结交。其实当时他有心帮毕常一把,可当年他也初入江湖,囊中羞涩,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得作罢。   后来有次两人月下饮酒,酒酣耳热之际,薛慕拿这事问了他,问他真就如此甘愿?毕常也喝得熏熏然,一口干了杯中酒,豪气干云道,“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打碎了牙就往肚里咽,管他三年三十年,让了就让了,爷爷自个儿乐意,谁也管不着!”   薛慕胸中也豪气顿生,觉得这人痛快至极,举起杯盏连浮了两大白。毕常跟着干了两杯,似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兀自哈哈大笑了起来。薛慕听他笑声异样,隐有悲切,倒有种杜鹃啼血之感,不由得看向了他。却见毕常笑得酒水呛进了气管,又伏在桌上撕心裂肺咳嗽起来。   薛慕连忙给他一通拍背,毕常好半天才缓过来,咳得眼中水光隐隐,眼角赤红。   也就是在那天晚上,毕常握了他的手,向他讨了那岁岁年年。   两人在一起后,薛慕才发现货不对版,也只有涉及毕孤鸿的事,毕常才痛快得起来。其他时候毕常这人,犹豫不定,首鼠两端,牵三挂四,简直,简直黏糊得让他想骂娘!      ☆、三   不过后悔什么的,那都是后话了。   当年的葡萄架下,薛慕看到毕常脸上留下两行清泪,末了还揪着他衣衫下摆一通痛哭,心说怕是遇到了些很是大不了的事,真到了伤心之处,不然堂堂七尺男儿,何至于泪湿青衫。   待他哭了个痛快,薛慕问他缘由,他又跟了锯了嘴的葫芦样,一言不发。问得紧了,便说早想来拜访他,得了空闲便独自上路,路上遇了山匪,失了随身银两,挨了几下拳脚,并无大碍。又拿着往日薛慕给的地址找到镖局,镖局门房给他指了薛慕小院的路,酷暑骄阳,饥渴难耐,强撑着敲了他家门,这才晕了。薛慕见他说得敷衍,心知他是不愿多谈,便也不再多问。   将毕常安置在厢房内,烧了水让他沐浴,又去成衣铺子给他置办了两套衣物,再连着一应洗漱用具,给他送了过去。想着师父若是收到他的信件,今晚就该过来了。到时候师父住正房,他在师父房里打个地铺将就对付一下。完了又去熟食铺里切了两斤酱牛肉,买了只糯米荷叶鸡,又拎了坛好酒,晃晃悠悠往家里走。   回到自家小院,入暮时分,师父没来,来了只鸽子。   薛慕取下鸽子腿上字条,信上是师父龙飞凤舞的字迹,大意是,徒儿你有此份孝心为师颇为欣慰,只是为师目前尚不能离开山庄,徒儿你的小房子就留着自个儿金屋藏娇用吧,哪天娶了媳妇儿生了胖小子,师父我也来逗逗孙子。   薛慕看得满头黑线,心说不来就不来吧,还埋汰自个儿徒弟,明知道他天生断袖,生什么胖小子呀,谁给他生呀。   薛慕十二岁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断袖了,具体的表现就是看到漂亮小姑娘一点感觉没有,遇到端正的大小伙子,不由自主地就会多看两眼。虽然年纪尚轻,但他也隐约觉得此事不太寻常,于是便拿这事问了问薛衍。   薛衍皱着眉头摩挲着下巴眼神复杂地看了他半晌,看得薛慕大为慌张。末了薛衍一脸坏笑,牵着薛慕袖子提起来在他眼前晃了晃,道:“徒儿啊徒儿,依为师所见,你这怕是断袖了吧。”   薛慕听完更慌张了,他对断袖的理解,就是山下城里小巷子里的相公馆,相公里倒也有看着周正的,不过更多是成天涂脂抹粉一副妖妖调调的模样。   年少的薛慕脑海中浮现出自己扭着小腰甩着水袖的情形,脸色也变得复杂起来。   薛衍看小徒弟一张脸红了白白了青变来变去走马灯似的,啪的一下拍在他头上,“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呢?”   薛慕鼓起小脸看着薛衍,眼睛里含着一泡泪,“师父……我不想断袖……你给我治治……你帮我治治……“说到最后,嘴一瘪,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薛衍又拍了下他脑门儿,“哭什么哭,男子汉大丈夫,断袖也要断得有骨气!哭哭啼啼地像什么话!“   薛慕抽抽搭搭地看着薛衍,执意要他给自己一个解释。   薛衍捏了捏他还有些肉嘟嘟的脸蛋,笑道,”这断袖呢,不是病。不过断起来真挺要命的。这最要命的一点,就是还真他娘的没法改。你现今还小,先别想那么多,等过几年再看,说不定你断着断着就断习惯了,就断出乐趣了。又或者过得几年你发现自己并非断袖,那也挺好。“   于是年少的薛慕就抱着总有一日会突然醒悟过来发现自己并非断袖的美好期望,从一只幼年的断袖,成长为一只成年的断袖。   成年断袖薛慕时不常地会思虑下终生大事,思虑来思虑去,终究还是觉得不大乐观。本朝虽不打压男风,但也不提倡摆上台面。再加儒学昌盛,男子大多还是将延续香火开枝散叶当做自己的光荣使命。故而好男风者众,真正结为秦晋者少。多是年少荒唐热烈一把,而后一别两宽各自婚配。也有高门大户,妻妾成群子女绕膝之外,专门修个小别院,养一帮男娈,当个乐子。   那么彼此倾心结为夫夫白头到老的有没有?   自然是有的。可就跟那书生古庙遇狐仙的故事一般,人人都听过,谁真见过?当朝丞相段临初,与圣上青梅竹马,迷得今上三魂不见了六魄,可皇帝陛下不也照样该封妃封妃,该立后立后,小皇子们生得一个比一个白胖壮实。他空挂个丞相名头,事实上跟那群小院子里的男娈有何区别?不过是被皇帝豢养在朝堂之上罢了。史官刀笔,以色侍人妖媚惑主,满朝文武天下百姓戳他脊梁骨,骂他佞幸小人二椅子卖|屁|股,就算皇帝有心替他正名,又哪里堵得住悠悠众口。   说到底男风在本朝就是个消遣,没人当成正途。像薛慕这样不打算娶妻,也不和人厮混,想要找寻真爱认真过日子的,就是异类中的异类了。   于是薛慕便早早打定孤独终老的主意,只是每每想到此处还是觉得颇为惆怅。偏他师父性子恶劣,喜欢逗弄小徒弟,时不常地便开他玩笑。   薛慕将纸条揉成一团扔到垃圾篓里,心道就他师父这不着四六的德行,估计有生之年是没法给他带回个师娘了,这下他倒不用孤独终老了,跟师父两根光棍儿凑成一双筷子,搭伙过日子得了,他也尽尽孝道,给师父他老人家送个终。   进厢房看了看毕常,毕常早已洗漱完毕,似是疲倦至极,在床上睡熟了。薛慕切了酱牛肉,剥开荷叶鸡装盘,又蒸了米饭。待得饭香四溢之时,轻轻唤醒了毕常,让他吃点东西再睡。毕常看起来有些恹恹的,略微吃了点,又回房睡了。   第二日清晨,薛慕先到镖局应了个卯,在街边小摊上吃了碗面,完了晃晃悠悠来到城中的鸿运茶楼。   鸿运茶楼处在东西南北两条贯城大道的交叉路口上,占了个黄金地段,过路商贾客旅常在此处歇脚吃茶。楼内茶水吃食又价格公道干净味美,掌柜的还延请了说书先生表演助兴,故而生意十足兴隆。这茶楼是个各路消息的集散地,而这消息最为灵光的,便是那成日给人端茶倒水顺便听人墙角的店小二了。   薛慕闲暇时也爱来此处听书吃茶,和店小二颇熟稔。这日薛慕来到茶楼,叫了点茶水豆干,又让小二打包只烧鸡,末了将怀中的钱币摸出一把塞给店小二,向他打听消息。   他琢磨着,能让毕常做出这副失魂落魄形容的,世间只得二人,要么是毕孤鸿,要么是苏帷。这两人一个新科状元钦点翰林,一个相府公子贵妃胞弟,都是声名在外的,一举一动都是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故而薛慕没费什么力气便摸清了两人的新近的动静。   毕孤鸿最近动静颇大,其一是毒性得解,身强体健,龙马精神。这是喜事。其二呢,是订婚大半年后,终于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娶了翰林院掌院之女冯氏,继金榜题名之后,又洞房花烛了一把。且当今圣上亲至证婚,婚礼虽不奢华,却也十足体面。这也是喜事。这喜上加喜之事,毕常不至因此生出一忧,因而他此番萧瑟形状,十有八九是因为苏帷。   苏帷和毕常入了无灵谷,毫发无损带回了无灵丹,两人先后回京,救醒了毕孤鸿。此后苏帷回自家府院以修养为名闭门谢客,毕常则侍奉于兄长病榻之侧,亲手料理他一应衣食起居,待毕孤鸿病愈,又帮忙打理兄长拜堂成亲的一应事宜。   只是在毕孤鸿大喜当日,毕常敬苏帷酒,苏帷视若无睹,拂了他脸面。又有人见两人于后院花园起了争执,毕常拦了苏帷去路,似是想要解释什么。苏帷推开毕常,毕常不慎跌倒,只是仍扯了他衣衫下摆不放。苏帷怒而拔剑,斩断衣袍,头也不回转身离去,是个决绝的姿态。   此后茶坊酒肆中就流传着苏帷与状元兄弟毕常生了嫌隙割袍断义的传言。只是当事双方都对此事闭口不谈,当日目击之人离得较远听不清两人言语,故而虽然两人翻脸一事几乎尽人皆知,但细究其中缘由,却又无人知晓了。   坊间各种版本的传言都有,有说苏帷始乱终弃的,有说两人为争窑姐儿大打出手的,有说是无灵谷中遇了魔障的,各色流言五花八门。   薛慕拎着烧鸡荡回家,心说看毕常那憔悴模样,倒有八、九分像是伤了情,来他这处该是想要离了那伤心之地,散心外加疗愈情伤。   到得家门前,澄澈天光下,见一人长身玉立,锦衣华服,手持折扇一派悠然。   来人正是苏帷。      ☆、四   苏帷通身仍是一副贵公子的派头,衬得他这小门小院颇为寒碜。见了薛慕,苏帷拱手一礼,开门见山道:“听闻毕常江南访友,宿于贵府。毕常兄长托我代为探望,多有叨扰,还望薛兄见谅。”   薛慕统共与苏帷见过两面,一面是进京茶馆中,一面是押镖官道旁,这两次会面苏帷,皆是彬彬有礼的样子,并无传言中的纨绔跋扈,是以薛慕对他印象颇佳。又因两人算是同门师兄弟,于是不自觉地便生了亲近之心。此次苏帷虽不请自来,有些唐突,但他态度客气得慌,故而薛慕一点也不觉得叨扰。   薛慕回了一礼,和颜悦色道:“哪里的话,来者是客。苏兄莅临,倒是敝宅蓬荜生辉才是。”说着打开房门,对苏帷做了个请的手势,“敝宅简陋,还望苏兄不要嫌弃。”   苏帷对着小巷尽头望了一眼,立马从巷角跑出个十七八岁的小厮,小厮手里捧了个金丝楠木盒子并一个抽绳袋子,小跑着过来,恭敬奉上。苏帷接过,点了点头,“外边候着。”小厮应了声“是”,又一路小跑消失在巷尾。   那盒子长约一尺,盒身雕刻着花鸟山水,雕工精湛,栩栩如生。袋子外衬黑色绸缎,鼓鼓囊囊的,看起来颇沉。   苏帷左手木盒,右手绸袋,对薛慕一笑,步入院内,立于中庭,看了看正房,又看了看厢房。   薛慕指了指厢房道:“毕兄在厢房内。”   苏帷走到门边,将右手袋子换到左手,笃笃敲两下门。门内传来毕常恹恹的声音,“薛慕你进来吧,门没锁。”   苏帷闻言推门而入,毕常站于床前整理衣衫,见来人是苏帷,先是一愣,继而迎将上来,“苏帷……苏帷……你……”走得太急,被椅子绊了个趔趄,扑通一声跌坐在地。   见毕常跌倒,苏帷也不扶他,只冷冷看着。毕常狼狈起身,不顾身上疼痛,忙上前握住苏帷手腕。   苏帷抽出被握住的手腕,把盒子塞到他怀里,凉凉道:“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薛慕心知这两人有私事要谈,于是回身退出,给两人带上房门。到厨房倒了杯茶水,边吹凉边慢慢喝了,杯中茶尽,心道谈得该差不多了,又沏了壶新茶,并两个干净杯子,一并给他们端了过去。   到得厢房门外,正欲敲门,突然门内传来毕常急切的声音,“我心里有你,你为何就是不信?”   “你这一颗心七零八落的,你当我稀得要。”声音冷冽,又讥刺道,“你嘴上说心里有我,不过当我是个寄托消遣,我苏帷既无彪炳千古之心,亦无经世济民之志,不过一介纨绔,哪里比得上万古清流……”   毕常打断他道:“苏帷你打我骂我都行,只是这样的话休要再提了。”   苏帷嗤笑道:“竟是连提都不能提了么……”顿了顿又冷声道,“我偏要提,你待如何?”   这两人正你爱我我不爱你地一通掰扯,薛慕敲门的手就僵在了门板一寸之地,觉得自己来的时间不大巧,是敲也不是,不敲也不是。薛慕虽无探人私隐的癖好,但终归有点好奇心。再者他于感情上经验全无,对此事就越发好奇,突然听到这么一句,胃口就被吊了起来,想知道究竟是个什么状况,见门未关严,便透过缝隙看了进去。   房里苏帷坐在桌边,手中折扇一摇一晃地扇着,仍是一副浊世佳公子的模样,只是这位公子脸色略微寒了些,折扇摇动的频率略微快了些,显是一副心气不顺的样子。毕常立于桌边,一手拉着苏帷衣袖,满脸焦急颓丧,嘴唇开了又合,却是讷讷无言。   苏帷啪地一敲合上折扇,起身走了两步,拿折扇指了指桌上木盒,“也是,本不该与你废话这许多。我此次前来就为送这玩意儿,往后山高水远的,就此别过吧。”   桌上精美的楠木盒子业已打开,盒子旁边放着个陶瓷笔筒。薛慕仔细看了看,确是个陶瓷笔筒。这笔筒中部镂空,镂空处雕刻着些花朵枝桠,看着确实精致可爱,只是说是古物吧,有些太新了。说是官窑瓷器呢,也不大像。薛慕在山庄见识过不少好东西,这笔筒的工艺连官窑次品的标准都达不到。倒像是街边小店随处会卖的小玩意儿。薛慕倒没有看不起街边小店的意思,只是毕常从京城千里迢迢来到江南,又用这么名贵的盒子装了一路,就为这么个笔筒,未免也太风雅了些。   毕常看着那笔筒,神色似悲似喜。   薛慕顺着他视线看去,发觉那镂空处雕刻的图案,倒有些像雪中腊梅。电光火石间想到,苏帷似是生在隆冬,正是满地冰霜,腊梅凌寒的时节。于是一切便有解释了,想是这笔筒是两人间的信物。   楠木有价,情义无价。   先是割袍断义,再是送还信物,薛慕心里嘀咕着,苏帷这样,不像是闹闹别扭而已,倒像真心求个了了断。   苏帷冷冷看了毕常一眼,转身就走。毕常急了,拉住他衣袖道, “我不要和你别过,苏帷你不要走,你陪陪我,你不要走……”   苏帷毫不动容,“我凭什么要陪你?”   “你不要走,我喜欢你啊。”   苏帷冷哼一声,“自欺欺人!”   “我向来所为难道不足以表明我的心意么?!”毕常苦笑道。   “你这个向来所为也包括无灵谷那次……”   毕常打断苏帷,握住他手道:“莫提前事了,你不要走,往后你我好好在一处,日子久了你总能知道我的心的。”   苏帷冷笑道:“你自己都不知道,如何让我知道?”见毕常要开口,一挥手打断道:“不必多言,你的心我不想要,你那喜欢我也不稀罕,你爱找谁陪找谁陪,只是那个人定然不会是我苏帷。”   说着就要扯出衣袖,毕常攥着不放。   苏帷道:“莫不是还要毁我一件衣裳?”   毕常一愣,嘴角扬起一丝苦笑,慢慢松了手。   苏帷整了整衣衫,大步流星往外走,半途似是想起什么,拿折扇一敲额头,回转身来,指了指桌上的抽绳绸缎袋子,“这里有些金银财帛,令兄托我捎给你。让我帮他带几句话,你不愿留在长平,不愿入朝为官,他也不留你。也不求你光耀门楣,但望你寻个体己的姑娘,过点清平喜乐的日子,情情爱爱都是虚妄,好好过日子是正经的。你还年轻,胡思乱想正常,年纪大点就清醒了。有空也多回去看看,那里永远都是你的家。”   苏帷这话说得平淡,但毕常却越听脸色越白。   薛慕心道,怕是兄长知晓了他俩的事情,不甚赞同,所以才让他找个姑娘,不要胡思乱思想。毕常不愿留在长平,恐怕是不愿娶妻又不好违逆兄长,只得远游。苏帷毕常间许是有什么误会,故而要和他了断。毕常离开了兄长,苏帷又和他闹分手,所以近日才如此失魂落魄。   薛慕深觉自己的推论十分合理,正考虑要不要进去帮俩人缓和下气氛,留苏帷用个饭,等两人都冷静下来,再看能否谈出个好结果。毕常远道而来拜访他,他也该尽下地主之谊,帮他一把。   正思虑间,突然门内传来苏帷淡淡的声音,“薛兄在门外等候多时,再下去恐怕壶冷杯凉了,不如进来让在下喝口热茶。”   听人壁角还被逮了个现行,薛慕颇为尴尬,咳嗽一声,推门而入,讪讪道:“见二位商谈要事,不知该不该打扰,故而门外踌躇了片刻,实在抱歉,抱歉。”   苏帷摇着折扇,“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罢了,平白污了薛兄耳目。占了贵宝地扯皮,该抱歉的当是在下。我即刻便走,多有叨扰,还望容谅。”   刚见识了苏公子犀利的一面,薛慕心知传言却也并非空穴来风,苏帷对他虽是客气有礼,但观他方才的言谈,也知他确是个高傲激烈的人。想来是和薛慕不甚熟稔,故而彬彬有礼。但对亲近友人如毕常者,态度却也真性真情,锋利如刀。   薛慕瞧了瞧毕常发白的脸色,心里叹了口气,想着帮他一把,于是笑笑地看着苏帷,“苏公子不如留下来用个午饭。”   苏公子却不领情,拿着折扇对他一拱手,“薛兄盛情苏某心领了,只是在下尚有未尽的事宜,不便耽搁。薛兄,毕兄,就此别过。”言毕也不待他俩回应,转身大步流星出了院门,留了个潇洒决绝的背影。   薛慕无奈地看了看毕常,有心宽慰几句,却又知这样的宽慰无甚意义。   毕常对他苦笑了下,将笔筒拿在手中摩挲着。   薛慕忍了忍没忍住,问道:“毕常你可是与苏兄有什么误会?”   毕常一脸苦涩,“也不是什么误会。只是感情一事,越扯越扯不清楚。俩人要在一块儿,总得有点糊涂劲儿,哪里分得了那么清楚。苏帷他就是太分明了,容不得一点沙子。罢了,也是我没这个福分。”末了将笔筒小心翼翼放入柜中,“薛慕,我如今无处可去,在你这里多叨扰段日子,你看……”   薛慕忙说,“你说的哪里话,我这屋子空着也是空着,你住下还能帮我添点人气。想住多久住多久,住个十年八年也没问题。”   多年后薛慕回忆起此刻,是真想抽自己个嘴巴。话不能乱说,话不能乱说,一不小心就一语成谶了。      ☆、五   苏帷离去之后,毕常消沉了月余,薛慕见他成天不是木木呆呆就是长吁短叹,心道得给他找点寄托,便介绍他去城中私塾做先生,教些垂髫小童识文断字。   薛慕死马当活马医,毕常无可无不可,于是私塾中便多了位一脸生无可恋的先生。有孩童父母听闻先生是状元兄弟,携了鸡鸭苞米拜访,望他多多照拂自家不成器的小狗子。传言中毕翰林相貌堂堂,这状元之弟弟想必也是不弱。可进了私塾,见堂下小童兀自玩闹不休,上首坐着一位青衫青年,模样倒是端正,就是一脸恹恹,盯着个笔筒出神,看着精气神不是很足的样子。于是家长为了给自家小狗子长脸,特意准备的那句文绉绉的“先生一表人才,文采非凡,久仰久仰!”就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薛慕从院长那里听了点风声,便应邀亲自到私塾瞧了一瞧。   只见毕常坐在书案旁,一手书本,一手笔筒。对着笔筒幽幽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座下童子们也学着先生的样子,一手书本一手笔筒,咧着缺牙的嘴,对着笔筒摇头晃脑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薛慕顿觉惨不忍睹。   回头在城中酒楼请院长吃了一席,又送了些礼,让他多担待些。   薛慕本想寻个空闲和毕常促膝长谈一回,可局里镖师押镖前夜中了风,他便临时顶上,和毕常招呼了声便走了。这趟镖走的是长线,押了小仨月,回来时已是深秋。   毕常整治了一桌好酒好菜替他接风,薛慕见他言语带笑,精神颇佳,想是过了情伤那股劲儿,缓过来了。薛慕替他高兴,两人月下樽酒,你来我往,喝了两大坛,薛慕向来是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毕常又换着花样儿劝他,杯子一空立刻给他满上,那两坛酒大半进了他肚子,薛慕醉得厉害,喝到最后便不省人事了。   第二日日上中天才醒来,宿醉后头一抽一抽地疼,薛慕揉着额角,见在自己榻上,想是毕常把他送回屋的。   掀被下床,身后传来男声,薛慕回头一看,毕常躺在里侧,笑笑地看着他,“不多睡会儿么?”   薛慕头皮立时便炸了。   他敷衍两句便去了茅房,周身检查了一遍,没发现什么不合适的痕迹,这才松了口气。   可从那以后,毕常就不大对劲儿了。   清早一起身,毕常就给他端茶漱口送水洗脸,奉上热腾腾的早餐,而后笑眯眯地看着他,咬一口馒头看他一眼,再咬一口馒头,再看他一眼。   薛慕被看得毛毛的,囫囵对付了点便躲到镖局值勤。   晚上踏月而归,毕常笑眯眯给他送了浴桶热水,接了他脱下的外袍挂在架子上,而后好整以暇站在桶边,要给他搓背。   薛慕炸着头皮赶人,毕常颇不情愿,临走前还恋恋不舍回了几次头。   薛慕心说你也不怕扭了脖子。   此后薛慕就跟在镖局里头生了根一样,每天天不亮出门,月至中天才回去,以值勤为名,行躲避之实。   最后还把以前住的小房间打扫了出来,放了些枕头被褥,干脆不回家了。总镖头被他勤恳敬业的精神所感动,给他加了月银,拍着他肩膀夸他前途不可限量,薛慕嘿嘿笑着,听得颇为心虚。   毕常见薛慕总不归家,直接杀到了镖局。   毕常给他做了小蘑菇炖鸡,拿小砂锅装着,火候挺足,滴滴香浓。薛慕委婉地表示镖局里伙食甚佳,不需外送。毕常也不生气,笑笑地给他盛了一碗。伸手不打笑脸人,薛慕硬着头皮喝了两口,也没尝出什么味儿。   薛慕不回家,毕常也不催他,只是见天地往镖局里跑,天寒了给他送被子袍服,饭点儿给他送热腾腾的酒菜。薛慕心里有事,琼浆玉液也咽不下,都便宜了一同值勤的镖师,那镖师夸毕常比自家婆娘贤惠,开玩笑让薛慕娶了他,毕常听得笑眯了眼,于是薛慕更加食不下咽了。   一日薛慕正在镖局小房间里打盹摸鱼,一同值勤的镖师探头笑嘻嘻地喊道:“薛慕,你媳妇儿来了。”   薛慕一头黑线,黑线没多久,毕常拿着个包袱走了进来。   进门坐下,将包袱推到他面前,让他打开。薛慕炸着头皮打开了包袱皮,里面金光灿灿闪瞎了他的眼。   八根金条叠成个塔形,薛慕瞧瞧金条,再瞧瞧毕常,瞧瞧毕常,又瞧瞧金条,最后目光停留在毕常脸上,抽着嘴角瞪着他,兄弟你怎么个意思?   毕常将金条往薛慕面前推了推,眼巴巴看着他,薛慕被看得发毛,咳了下,问道:“毕兄这是要委托在下押镖?”   毕常大摇其头,又将金条往薛慕推了推,“叫我阿常。”   薛慕:“……”   毕常:“我见你成日在镖局里值勤,想是家里多了我,花销便多了,才如此辛劳。这是上次……给我送来的,如今我们是一家人,你便拿去应付下日常花销吧。”   薛慕打着哈哈推拒,毕常和他推了几个来回,见他一脸坚决,便不再勉强。只是再往后便来得更勤了,镖局里的门房镖师一见他来便对薛慕挤眉弄眼,桀桀怪笑。薛慕被笑得头皮发麻,成日一脸生无可恋,倒像足了毕常刚来那几日。   薛慕不是不知道毕常的意思。   虽说他早早地打定了孤独终老的主意,但私心里其实也希望有幸得遇个真心人的。只是这人是毕常吧,就总有那么点膈应。毕常心里藏着苏帷,这事儿他知道,毕常也知道他知道,但他装着不知道,毕常也就装着不知道他知道。   毕常虽然不再成天恹恹不乐长吁短叹,但那笔筒他还好好地收在柜子里,时不常地拿出来看两眼,看着那笔筒时,他就不是那个言语带笑的毕常了,那眼里像是空空如也,又像是装着一整片海。   虽然毕常都是背着薛慕在追忆,但这种时刻的他实在是太投入了,像是入了个梦,泰山崩于前都崩不醒他。   于是薛慕凑巧就看到了几次。   毕常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看着那笔筒,也没哭,也没露出悲戚的神情,但薛慕瞧着就觉得鼻头泛酸,像是也被他的情绪感染了,相思相望不相亲,曾经沧海难为水,实在令人唏嘘。   于是薛慕就更不能接受他了。   毕常这情深刻骨的形容,薛慕觉着他有生之年是没可能放下过往了。薛慕向往的是一生一代一双人,若是他接受了毕常,那这一双人中便长长久久地隔了个苏帷,弄得跟一家三口似的,换谁不膈应。薛慕觉得毕常性格好,样貌也不错,知情识趣知冷知热,挺讨他喜欢的。   但也就这样了。这份喜欢往浅了说,和朋友之谊差不多。非要往深刻了解释呢,也真没到连这种状况都愿意接受的地步。可除了苏帷那档子事儿,毕常在别处对他也是真没话说,所以薛慕也做不出恶形恶状赶人的事情。   他思来想去想来思去,最终得了个下下之策,拖。   毕常明示他就装傻,毕常暗示他就充愣。毕常杀到镖局他就接活儿出镖一走就是一俩月。总之就是拖到毕常歇了对他的心思,这事儿就算圆满落幕了。   薛慕想得挺美,但他万万没想到,比这水磨工夫,毕常若是第二,便没人敢称第一。毕常是也不说破,也不逼他,总之就是温水煮青蛙,润物细无声。薛慕洗脚他端水,薛慕煮饭他劈柴,薛慕往东他不往西,薛慕煲汤让放三勺盐,他绝不放两勺半。薛慕躲进镖局他就提篮送粥,薛慕外出押镖他就苦守寒窑作坚贞小媳妇儿状,从大雪纷飞磨到了丹桂飘香,薛慕是真被磨得没了脾气。   渐渐地就开始动摇,难不成是自己吹毛求疵了?要不就这么将就着过吧,他也没那么爱自己,自己也没那么爱他,但两人搭伙过日子吧,还觉得挺和谐的。毕常求苏帷而不得,便退而求自己这个其次,好像也没那么天理难容了。得不到最爱,难道就该守一辈子活寡么?想要找个差不多爱的人,也是人之常情么。   这绷紧的弦一松懈下来,就容易被趁虚而入。   好几次夜归时分看到屋里亮起的暖黄色的光,厨房灶上温的饭菜,满身风尘时送到房中的烫烫的的洗澡水,薛慕差点就缴械投降了。薛慕是个孤儿,虽然薛衍视他如子,但师父他老人家大大咧咧还性子恶劣,是以薛慕从未感受过这种又温情又默默无言的守候。但每次就差那么一点儿就从了毕常的时候,脑子里总会冒出个相当合情合理的疑问,毕常若是把这份心思这股韧劲儿用到苏帷身上,未必就不能让苏公子回心转意,他跟自己耗这么些时日,图个什么?   要问毕常图什么呢?毕常勉强也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那人是他的骨他的血,是他的绝口不提,是他的万古长夜。那人就该登上九重天阙,就该位列仙班,就该青史,就该百世。他情愿零落成泥,情愿粉身碎骨,情愿万劫不复,情愿痛彻心扉,只不愿那人有一丁点勉强。   可他成日孤魂野鬼般四处晃荡,就觉得冷得慌,就想找点什么依傍下。薛慕愿意收留他,他就怎么都不愿放手了。他知道自己自私,知道自己不厚道,可他孤单怕了,他得寻点寄托,薛慕就是他的寄托,薛慕不能走。他越是觉得对不住薛慕,便对他越好。薛慕心软得很,他对薛慕越好,薛慕便越挣不脱他。   有时候甚至他还有些理直气壮,他是退而求其次,薛慕难道不是?没有挚爱,有个差不多爱,也就可以了。他对薛慕来说也就是个大差不差罢了。有的人宁缺毋滥,宁折不弯,宁玉碎不瓦全,可他不是这样的人,薛慕也不是。说到底薛慕和他是一种人。只是薛慕离了他照样生龙活虎,他离了薛慕便只能做回行尸走肉,所以薛慕不能走。   薛慕要和他壁垒分明,他就偏要搅混水,越混越好。   机会很快就来了。   那些时日他感受到了薛慕的动摇,他不动声色。深秋时节薛慕又押了趟镖,回来时风尘仆仆,毕常整治了一桌的好菜,给他接风。薛慕不是能硬下心肠的人,加上出门一趟,开阔不少,对于细枝末节也就不大在意,于是便没有拂他的意。   那夜月色皎洁,空气中浮动着隐隐的桂花甜香。院外小巷中有小童追逐打闹之声,间或几声犬吠。两人推杯换盏,薛慕给他讲些途中趣事,他含笑听着,时而给薛慕添酒。后来他也喝多了,呛了酒,快把肺咳出来了,那种极寒极冷的感觉从心头向四周扩散,他可怜兮兮地拉住薛慕手,充满希冀地问,“你可愿与我岁岁年年?”   薛慕眼底闪过犹豫,毕常冷得手抖,死死地握住薛慕手腕,汲取那一点温度,他见薛慕带着一丝怜悯望着他,最终点了点头。   毕常觉得自己的血热了起来,他感受着薛慕温热的皮肤,心里想着,希望薛慕永远,永远不要遇到挚爱。   永远不要。      ☆、六   往后的数年里,薛慕不时扪心自问,当初究竟为何要答应?   对毕常而言,他心里那人自然是人生至好的风景,他最深沉的感情,最浓烈的爱意,全都耗在了那人身上。花最娇艳月最圆,酒至最酣畅之处,便是最好,往后多少良辰美景,多少风月,也不过是托月的云,照花的镜。   最好的花,最圆的月,既然留不住,毕常便将它刻在心底。往后花照折,月照赏,正好遇到一朵喜欢的,也要试着把它留下。   薛慕就是那正好被留下的倒霉蛋。   可能是因为于感情一事尚无经验,可能是误把同情当做怜爱,可能是因着对前路的迷茫,也可能真的是有那么一丝丝的喜欢,但是说来说去,终究还是一时糊涂。   于是后来他便后悔了。   虽然毕常对他百依百顺,虽然日子看似和乐美满,虽然毕常一副前尘尽逝的模样,但薛慕终究不痛快,始终觉得哪里不对劲儿,这不对劲儿发展到后来,就变成了后悔。   当这样后悔的感觉越来越浓厚的时候,薛慕开始警觉,心知照这样发展下去,悔恨迟早变怨怼,两人相伴几年,没有深情,至少还有厚谊。做不了爱侣做朋友也成,若是不行,那最多也就是相忘于江湖罢了,总之是不该反目成仇的。   于是薛慕便提了分手。   毕常自然是不答应的。薛慕打定主意要分,又做不出赶人的恶态,便将贵重财物留下,自己带了些散碎银两用作盘缠,收拾了包袱便要离开。哪知薛慕走,毕常便跟着走,亦步亦趋,黏得死紧。薛慕习武之人,脚程颇快,途中又刻意使用轻功,想要甩脱毕常,但架不住毕常全副心神放在他身上,薛慕稍一提气,他便死死抓住薛慕胳膊,跟个称砣似的。薛慕冷着脸拖他走了小半月,最后憋着一股气回了御剑城。   第一次没分成,薛慕得了教训,第二次便悄悄收拾包袱,留了封信笺,趁夜走人。薛慕一路上颇为怡然,游山玩水,乐不思蜀。可惜没能乐呵几日,便被他师父薛衍气冲冲地绑了回去。   原来这薛慕摸黑遁走,毕常无头苍蝇似的找了半天,发现人跑没影儿了,急得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某日正消沉时突然灵光乍现,想到薛慕还有个师父扎根在御剑山庄,顿时喜不自胜。秉持着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和尚师傅的坚定信念,毕常背着个小包包来到了御剑山庄,以徒婿自称,求师父替他主持公道。   薛衍懒得理他这些破事儿,敷衍两句就想打发人走。毕常岂是那么好打发的,于是便以一种坚毅的姿态扎根于薛衍门前,神态悲戚,薛衍同门成日指指点点,流言越传越离谱,最后变成了薛衍玩弄良家妇男,始乱终弃,被人找上门来。薛衍气结,把人踢到庄外。毕常便解下腰带在山庄门外投缳上吊,被人救下后,此事便被捅到了庄主面前。庄主问明原委,被毕常一番深情打动,开了金口要让薛衍帮他追回爱人。薛衍一个头两个大,只盼能尽早送走这尊瘟神,便亲自出手逮人,薛慕一脸懵逼地被他师父五花大绑拎了回来,丢给毕常,而后将两人轰出门去让他们自行了断。   再往后,薛慕但凡有一丁点儿闪人的苗头,毕常立马三尺白绫往房梁上一抛。薛慕看他这么闹了几场,火气上来了,心说就不信你还真能吊死自个儿,铁青着脸往外走,走到门口回头一看,差点儿吓一跟头。毕常说上吊就上吊,一点儿不带含糊的。薛慕回头时,毕常已经踢翻了垫脚的板凳,脖子挂在白绫上,脸色紫涨,痛苦难当,薛慕若真是头也不回地走了,过几月回来就能看见一具风干的尸体。   毕常也不是真想寻死,他就是在赌,拿命来赌,赌薛慕会回头,赌薛慕会心软,赌薛慕对他并不是全不在意。不管这在意是爱意还是同情,又或者仅仅是朋友之谊,都没关系,总之现在他赌赢了,薛慕走不掉了,薛慕要留在他身边。   薛慕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所谓烈女怕缠郎,铁了心的拗不过不要命的,总之往后他便歇了这分手的心思,心想就这样了吧。   毕常那笔筒也被他锁在了柜子里,也不拿出来睹物思人了,薛慕就当没事回事儿,两人对付着又过了一年。   薛慕跟毕常在这边厢折腾,苏帷那边也没闲着。   苏帷和毕常翻脸之后,便彻底放飞自我了。之前虽然也有些花边桃色,但多是月下梢头的佳话,姑娘赠我金钗粉帕,我赠姑娘诗文书画。放飞自我后,苏帷便风流薄性了几年,听闻碾碎了不少佳人芳心。   薛慕和毕常凑到一处后,去个茶馆就能听到苏公子一掷千金成了名妓柳如梦的入幕之宾这样的消息,回家又看到毕常对着那笔筒神思恍惚,就觉得这两人若能凑成一对儿那必定是天作之合,一个在家祸害他薛慕,一个在外祸害天下苍生。   苏帷生冷不忌地折腾了几年,估计是折腾腻味了,后来便消停了下来。等薛慕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好久没听到苏帷的风流传言了。   当时薛慕已经被毕常动不动撒白绫的行为给吓瓷实了,心里丧气得很,听听苏帷的八卦已经成为了他人生为数不多的趣味之一,突然苏帷老实了下来,他就觉得不开心了,好像自己的娱乐活动被人生生叫停了一样。   薛慕对苏帷的感觉其实很复杂。   毕常心里对苏帷念念不忘,苏帷长长久久地扎根于他和毕常之间让他膈应,但他膈应的不是苏帷,而是毕常。   苏帷做事痛快,说分手就分手,一点不拖泥带水。反是毕常,真心放不下苏帷吧,那就去把人追回来呀,成天跟他这儿磨磨唧唧不分手,完了夜深人静时分又对着个笔筒迎风流泪,这是什么道理?   若是没这些情感纠葛,薛慕挺愿意和苏帷交个朋友的。一则,苏帷这人,个性鲜明,爱恨激烈,一身的少年意气,正是薛慕欣赏的类型。若是能得仗剑江湖,载酒而行,苏帷就是毕常能想到的最佳旅伴。   二则,毕常心心念念苏帷,薛慕就不由自主地思考,苏帷真有那么好,真就那么让人放不下?想来想去,把苏帷所有的信息都整合了一遍,最终得出结论,这苏帷还真是哪儿哪儿都好,毕常放不下他,实属正常。   毕常想苏帷想魔怔了,薛慕觉得自己也跟着魔怔了,魔怔得一段时间没听到苏帷消息,就忍不住出外打听。   谁知刚出院门,一眼瞥见苏帷站在小巷尽头,见到自己一愣,神色有片刻窘迫,那丝窘迫转瞬即逝,而后便是一脸淡定,对自己点头为礼。   薛慕本是要出门听人八卦的,结果遇上了正主,陡然间也是一愣。见苏帷对自己点头,立刻也回了一礼。正思量该说些什么,就见苏帷抬步离去,消失在了小巷拐角。   薛慕心说看来苏帷对毕常也不是毫无情意,此番前来恐怕是想远远看毕常一眼,以解相思。只是若是相思,当初又为何分得决绝?若是相思,这些时日又为何流连花丛?   薛慕也没心思外出打听了,带着满腹疑问回了小院,一回房正看到毕常愣愣地对着那笔筒出神,见薛慕回来,慌忙往桌子下藏。   薛慕顿时无语问苍天,一个在小巷里默默凝视,一个在卧房里睹物思人。   我拜托你们赶快终成眷属好不好!!!!   其实这事倒是薛慕误会苏帷了。   苏帷出现在这里并不是对毕常旧情难忘,而是因为——八卦,和薛慕探听他花边消息一样的八卦。   苏帷满江湖浪荡了几年后,突然听闻那被他痛甩的毕常找了个人新人接手,甜甜蜜蜜过起了小日子。一时兴起,就打算来看看是哪位仁兄襟怀如此广阔。到得御剑城,听了手下的报告,知道那倒霉蛋是薛慕,还愣了一愣。   他和薛慕仅有几面之缘。印象中薛慕这人虽然性子规规矩矩寡寡淡淡,但那张脸长得可一点也不寡淡呀。真真是面如敷粉色若春晓,容貌鲜妍得紧。况且练武之人,身形颀长紧实,那鲜妍中还有几分精悍,显得煞是夺目。   苏帷摇着折扇,眯着眼睛,入神地想着,薛慕配毕常,简直浪费!      ☆、七   苏帷一边叹息着好白菜被猪拱了,一边带着一颗围观失足妇女的八卦之心,来到薛慕小院旁。   到得院旁,苏帷突然犯了难。   一路上只顾着乘兴而来,竟忘了给自己寻个合情合理的缘由。毕竟经年未通音讯,况且自己和薛慕不过数面之缘,和毕常呢,分得又不大好看,就这么贸贸然上门,显然有失礼数。若是被人客客气气请了出来,碰一鼻子灰,那滋味儿怕是酸爽之至。   要不就装作前嫌已释,此行是专程来一笑泯恩仇的?   苏帷撇了撇嘴,太酸!   反正来都来了,要不就直接扒人墙头上瞧上一眼?正思量间,薛慕开门往外走,一抬眼就跟苏帷打了个照面。对着那清清亮亮的眼,苏帷就觉得自己看人笑话的心思败露了出来,心里生出了片刻窘迫之意,于是稍稍致意后便匆匆离去。   薛慕这边白日里见了苏帷,夜里就有些别扭。   毕常对苏帷确是情深刻骨,苏帷似是也对他旧情难忘。这两人演着这相思相望不相亲的戏码,倒像是自己在中间横插了一杠子,闹得人不能团聚了。   薛慕想来想去觉得腻心得很,夜里毕常穿着里衣,半躺在榻上让他早些歇息时,他就别扭得慌,这别扭真是从脚底板直窜上了头发丝儿,闹得他一身鸡皮疙瘩。毕常握了下他的手,他就浑身汗毛直竖。   毕常见他浑身不自在,想是白日里看到他对着笔筒追思惹的,于是暗暗下了决心,往后还得把那物事锁进柜子里,心里如何思量不提,只是不能提溜着在他眼前晃荡,免得惹他不痛快。   打定了主意,便想着如何温言体贴一番,先将今日这疙瘩抹了过去。   哪知此次薛慕别扭得格外持久,毕常说得口干舌燥,连喝了两大杯凉茶,薛慕仍然无动于衷,只默默拾掇着衣物要到厢房去睡。   毕常心道,薛慕别扭至此,莫不是翻了醋坛子?想想又觉可笑,两人在一起几年,要醋早醋了,还能拖到现在?   若是薛慕知晓他当下的想法,必定是要夸他甚有自知之明的。   薛慕确实也不是吃醋了。   他就是觉得膈应,虽然两人在一起的这些时日他也没少膈应,但今天膈应得尤为不同。   毕常在那边口唇翻飞,絮絮叨叨讲着自己对他多重要,他多喜欢自己,他一片真心多么日月可鉴,往日薛慕就当听个乐呵,毕常半真半假地说着,他就半真半假地应和着。   可今天听着听着,薛慕眼神就失了焦,眼前烛光中毕常的脸,就变成了苏帷阳光下月白的长袍。   白日里见到苏帷时,他墨色长发半束,身形颀长挺拔,宽袍大袖,临走前扬起的衣摆都似乎带着点魏晋名士的风流气度。   五陵年少,芝兰玉树。   毕常栽得也不算冤。   栽得不算冤的毕常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笑道:“快回魂呐!”   薛慕回过身来,眨了眨眼睛,“你早些歇息吧。”边说便抱着衣物被褥往门外走去。   毕常见薛慕走得坚决,此刻又是夜深人静时分,便不欲再纠缠,只想着明日里格外做小伏低些,把人哄得心气顺畅了,往后接着好生过日子。   披衣起身,透过窗影见薛慕铺床理被,而后屋内灯熄火灭,一片黑暗。于是便也回身扇熄了烛火,入了梦乡。   毕常本以为薛慕只是一时心气不顺,自己只要如往常一般厚着脸皮处处陪着小心,过得三五日,自然云开月明。   哪知薛慕这次不知是吃了什么称砣,总之是铁了心要和他划清界限。   至少是划清一定程度上的界限。   无论毕常如何软磨硬泡,薛慕就是死不松口,毕常至此再没能近得了薛慕的身。毕常和他谈夫夫同房天经地义,他就和毕常讨论分手的可行性,总之最后两人各退了一步,一人一间房,仍旧搭伙过日子,仍旧相敬如宾。   坚持了良久总算获得了独自入眠的权利,薛慕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兴之所至的一次到访,闹得毕常这边一地鸡毛这件事,苏帷自然是不知道的,若是知道了,也必定是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愧疚的。   那天偶遇薛慕之后,苏帷便收了看人笑话的心思。薛慕这样一个大好青年,入了毕常那火坑,着实可惜,可惜。   苏帷似模似样地寻思着,相逢即是有缘,有缘之人落入魔爪脱身不得,自己帮衬一二,原是应分。   思及此处,苏帷颇为愉悦。   其实苏帷一开始对薛慕的印象说不上好。   他初见薛慕,是在和毕常游历之时。当日他和毕常正在官道上晃悠,见前头不远处一队车马,装着货物的车上竖着一杆旗,上面一个大大的“镖”字。   走得更近些,见队尾一人身骑骏马,黑衣黑发,背脊劲瘦。似是察觉身后有马蹄声息,便转身察看。   那人一转身,苏帷竟愣了片刻。   好相貌,真正的好相貌。   苏帷自诩也是见多识广的,好皮相见过不少,但好到这种程度的,却也是少见。   正待细细观察那人眉眼时,身旁毕常惊喜道,“薛慕!你是薛慕!”   薛慕掉转马头回身,认出是毕常苏帷,于是下马寒暄。后来三人在旅店厢房推杯换盏,薛慕对毕常随意亲热些,对苏帷却客气生疏。薛慕和毕常算是旧友,和苏帷却连新知都不是,只能算是头回打交道,对苏帷客气些,原属正常。只是苏帷不知怎么的,见他和毕常聊得热络,自己和他搭话,他却爱答不理的,就觉得心头有些阴云密布,于是后来便也地不接他的话,只不时调笑下毕常。   第二次见薛慕,是在他家小院子,送笔筒那回。那时苏帷厌烦毕常,连带着对薛慕也有几分不待见,是以正眼也没看他。   现下想来,薛慕看起来亦不是个自来熟的人,甚至有些寡言少语,初见自己显得生疏些,实属正常。于是自己那第一回的恼恨算是相当莫名的,第二回呢,也不过是迁怒。苏帷想来亦觉自己那不待见幼稚得可笑。   于是怀着一种颇为复杂微妙的心情,苏帷再度造访了薛家小院。   见苏帷再次来访,薛慕先是一怔,而后顿时了然。   想是苏帷情难自禁,特地前来和毕常会面,意在前缘再续。   想到此处,薛慕突然一阵开心。若是他二人误会得解,心迹互表,旧情复炽,破镜重圆,自己不就能够解脱了么。   可惜毕常不在,教课去了。   薛慕笑吟吟地将苏帷请了进来,给他泡了壶新茶,又端上些糕饼点心。   苏帷见薛慕一脸热诚殷勤,觉得颇为受用,悠悠然摇着折扇,和他闲话家常。   “毕常哪里去了?”   薛慕心道,有戏!   忙指点道,“东边私塾去了,出门右转,过小石子巷往东城门方向。“顿了顿又道,”要不我带你去?”   苏帷看他一眼,不置可否,喝了口茶,环顾了下屋内摆设,状似漫不经心道,“你们感情挺好?”   傲娇!简直傲娇!多大人了,还玩儿装不在意这套!   薛慕自认为看透了苏帷轻描淡写下的波澜,连忙撇清,“不好!一点也不好?”   苏帷疑惑地看着他。   薛慕心知撇清得太过,反而显得浮夸,难以令人信服,须得旁敲侧击,徐徐图之。于是改口道:“也不算是不好,但也确实算不上好?”   苏帷:“阁下何出此言?”   薛慕咬了口桃花丝饼,状似不经意地拿眼角斜睨着苏帷,不放过他脸上丝毫表情,缓缓道:“……毕常他……他心里有人……”   苏帷一愣。   片刻后拍的一声合上折扇,手肘撑着桌子,倾身往薛慕靠了靠,奇道:“你知道?”   薛慕也往他靠了靠,笃定道:“我知道!”   苏帷:“你知道是谁?”   薛慕:“当然!”   苏帷:“他告诉你的?”   薛慕摇摇头,“他那人矫情!藏心里边,不说,”而后又咬了口桃花丝饼,“但我猜出来了!”   苏帷看了眼他手里只剩半块的桃花丝饼,也拿两指从小碟子里边夹了块,不动声色道:“那你为何和他在一起?”   薛慕声音低沉道:“造化弄人,造化弄人……”   苏帷:“……哦?”   薛慕又咬了口桃花丝饼,无奈道:“当初一时糊涂,没想明白就应了。后来想分吧,奈何已有了羁绊,也不是说分就分得了的。”这次的无奈是真的无奈。   苏帷倒也能理解他的无可奈何,毕常缠人的功夫一流,跟块牛皮糖似的,沾上了就甩不掉。况且毕常也不只是一味地死缠烂打,这其中又掺杂了种种的做小伏低、嘘寒问暖、呵护备至,三分真情七分假意,让人也不好把事情做绝,可是做得不彻底吧,又总能让他逮到空子,于是只能陪他耗着。   苏帷看薛慕又从盘子里拿了块桃花丝饼,便也咬了口手上那块,甜丝丝的,带着桃花香气,意外地觉得不错,温言对薛慕道:“难不难的也没个定数,真想分的话,总得有那么一遭。不决绝些,莫不是真要陪他一辈子?”   苏帷此言,令薛慕想起了往日没分成的挫败,于是也不言语,只是闷闷地咬着桃花丝饼。   苏帷突然问道:“你和他还同房共寝?”   薛慕一愣,顿觉他此问唐突。   毕竟不算熟稔,贸然问人床帏之事,不是君子所为。正想委婉岔开话题,突然想到,苏帷这问,问的不是他薛慕,而是意在毕常,想是心中醋意翻腾,故而有此一问。与其顾左右而言他,不如据实相告,免得他二人多生嫌隙。   于是老老实实答道,“前几日就分房而睡了。”   苏帷回身靠在椅背上,意味不明地重复:“前几日?”   薛慕连忙澄清,“我做的是走镖的活计,一年中大半年都在外行走。那剩下的小半年吧,也多是纯粹的盖大被纯聊天,那事……那事一年中也没得一两回。”   见苏帷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薛慕松了口气,而后顺嘴戏谑道,“苏兄花名在外,这碾碎的芳心没有上百,怕是也有几十了,怎地如此看不开呢?”   苏帷被噎得一愣,这坊间传言他如何如何浪荡,他向来都当是耳旁风罢了,从未起过解释的心思,此刻却突然有些想替自己辩解了,“污蔑,纯粹是污蔑。”   这下换薛慕意味深长了,“哦……”   苏帷看他一眼,澄清道:“在下虽说不上彻底的洁身自好,但也是爱惜羽毛,出入秦楼楚馆,多是逢场作戏,场面上的应酬,不知为何就被人传得神乎了。其实,其实跟你一样,一年到头,那真正留宿的,也不过一回两回罢了。”   薛慕一脸恍然大悟,随后便笑笑地应和,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流言不可信,实在是不可信,委屈苏兄了,委屈苏兄了。   一边应和一边想着,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想来他这番解释,是想借由自己转达给毕常了。   有戏!十分有戏!看来自己脱离苦海之日不远了。   想到此处,薛慕笑得更加热情。   苏帷见薛慕殷勤,心中颇为愉悦,于是也笑得开怀。   这两人各怀心思,相视而笑,一派和睦景象。      ☆、八   自那日后,苏帷便成了薛慕这小院的常客。   只是这造访的时机,都选在了毕常外出之时。   薛慕暗想,苏帷必定心中别扭,既思念毕常,又拉不下脸面求和,于是便折了个中。自己若是给他挑破了这层窗户纸,难保他不会恼羞成怒,从此避而不来,反而误了两人姻缘。这撮合一事,须得从长计议,不可急躁,自己也不必当着他二人挑明,只须刻意显露些许蛛丝马迹,再加以旁敲侧击、循循善诱,不怕成不了他二人的好事。   于是苏帷每次来访,薛慕皆温酒热茶地招待着,陪吃陪聊,成了个二陪。   起初薛慕还记着自己的成人之美大计,时不时地云遮雾罩地说一番话,希望苏帷能窥见其中机锋,继而恍然大悟,先对着自己以头抢地跪谢自己的成全,再直奔私塾抱住毕常一顿狂吻。   苏帷听薛慕一番话说得没头没尾的,又嘿嘿嘿笑得诡异,于是拿折扇敲他头,“薛兄近日讲话处处禅机,莫不是打算修道炼丹,白日飞升了么?”   薛慕故作高深道:“此中有深意,还望苏兄早日参悟,得证菩提。”   苏帷拿了个果子在手中把玩,嗤笑道:“多谢道长指引,晚生必定日日参习,争取和道长共登九重天阙。”   只是机锋就那么多,打着打着也就打完了。总不能两人无话可说,坐着干瞪眼儿吧。于是薛慕便和苏帷聊些押镖途中的趣闻逸事。苏帷也是个满江湖晃悠的,见识只比薛慕多,不比薛慕少,于是也和薛慕聊些自己的见闻。   此后两人便一发不可收拾,天南地北地聊开了。   聊着聊着薛慕就觉得,苏帷这人真投自己的脾气。两人聊什么都能聊到一块儿,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一般。常常聊得忘了时间,差点儿和毕常面对面撞上,好几次毕常前脚刚进门,苏帷纵身而去的一片衣角恰恰从墙头隐去。   一开始薛慕还想,这俩人老是这么碰不着面,这破镜究竟何时才能重圆呐。后来渐渐的就不想这茬儿了,想的是下次苏帷来,是给他备着桃花丝饼呢,还是玫瑰甜糕呢。那瓜子是要买五香味儿的,还是茉莉花味儿的呢。   最终决定给他换换口味,买点玫瑰甜糕试试。   正打算出门,被毕常给堵门边上了。   毕常拉着他袖子,闷声道:“去哪儿呢?”   薛慕:“……去买点儿糕饼。”   毕常:“……”   薛慕:“你有什么事儿么?”   毕常深深看了他一眼,末了放开他衣袖,道:“没事……早点回来。”   没事才怪!   毕常在心里啐道。   看着薛慕离去的背影,毕常就觉得心里烧着旺旺的一团火。   薛慕外遇了!薛慕竟然外遇了!   怪不得最近要和他分房睡,怪不得说话神神叨叨的,怪不得……   那日他见到薛慕屋内小厅椅背上的男子外袍时,脑海中那根弦就铮的一声绷了起来。这外袍做工精湛,华贵非常,一看就不是薛慕那些镖师朋友穿得起的。   当他拿着那条外袍状似不经意地问薛慕时,薛慕也故作镇定地回他是朋友落下的。毕常拿着那外袍垂着头一副沉思状,其实眼角余光瞄着薛慕的反应,就见薛慕一脸紧张地一直看他。毕常本想质问,哪个朋友,自己认识吗,来做什么?但是想了想又忍住了。   薛慕想分手不是一天两天了,不是他毕常死缠烂打,两人早分八百遍了。当初薛慕没别的男人时自己都差点留他不住,如今有了其他人,若是拆穿,指不定他就和那人光明正大地跑了。那男人都把外袍落他屋里了,想来他们关系已相当深入,贸贸然拆穿,不过是将自己和薛慕本就岌岌可危的关系推向深渊。   于是毕常便生生将一口老血咽了回去。   其实那袍子是薛慕故意放在椅背上的。   那天苏帷照常来和他闲聊,他一个手滑,斟茶时打翻了茶杯,弄湿了苏帷的衣衫。薛慕让他把袍子脱下来晾着,拿出自己的青色长衫给他先对付穿着,两人接着扯淡。后来走的时候都忘了这茬儿,那条长衫便留了下来。   薛慕当时正在费尽心机地旁敲侧击,看着那华贵的长衫,就想出了这么个不甚高明的主意。   见毕常惊诧地拿起那条长衫,薛慕心中一阵激动,赶快问我,赶快问我!   毕常沉吟了片刻,果然问道:“咦,这是谁的?”   薛慕想着不能冒进,不能冒进,要一步步来,要一步步来,于是故作随意道:“哦,一个朋友留下的。”   薛慕正等着毕常问他,哪个朋友?他再顺水推舟道,哦,就那个苏帷呀。此后毕常一定会一脸激动地要他讲清楚缘由,他再告知他苏帷旧情难忘之事,然后毕常冲出去找到苏帷一顿狂吻,从此两人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哪知毕常放下外袍不在意地哦了一声,转身回房了。   薛慕一脸懵逼。   就这样?   少年你的好奇心呢?   被这个残酷无情的社会扼杀了么?   第二天苏帷来时,薛慕把洗净晾干的外袍物归原主,后来他和苏帷聊得兴起,便忘了此事。   可是毕常没忘。   从那之后,毕常就多留了个心眼,于是便发现了许许多多可疑的迹象。   他回家落座时,摸到薛慕旁边的凳子是热乎的。   桌子上有被咬掉一半的桃花丝饼,该不是薛慕咬的,薛慕吃糕饼从不浪费。   此外还有林林种种一大堆小细节,毕常发现薛慕那野男人的痕迹遍布了他们家的小院子。   本想着自己假作不知,等薛慕和那人腻了,两人接着好好过日子。   直到某天他进门时眼尖,看到墙头掠过的一片衣角,而后似是不经意地摸了摸薛慕旁边的座椅,果然是热的。   毕常心就沉了沉。   薛慕跟那人,不会是来真的吧。   于是后来见薛慕喜滋滋外出,便拉住了他的袖子。薛慕问他有何事,他又一时语塞,质问的话也出不了口。   薛慕三心二意,他自己不也一样么。质问薛慕,他觉得无甚底气。   隔日毕常出门后,薛慕备上糕饼,在桌边嗑着瓜子儿等着苏帷。   嗑了些瓜子,觉得口中有股咸涩之意,于是拈了块甜糕来吃,哪知这块甜糕有些松散,刚拿起来便一断为二,落了大半在桌子上。薛慕咽了手上半块,又把桌上半块拈起塞到嘴里。   毕常进来时正看到这一幕。   苏帷见他嘴角沾着点细白的糕饼碎屑,无端地觉得可爱得紧,笑意便从心底蔓上了眉梢眼角。   初时他以为这人寡言少语,木讷得很,也就一张脸皮可看。相处后才知道,其实也是个热乎的,耿介坦荡,谈天说地百无禁忌,还细心会照顾人,处得越久越觉得有趣。   于是不自禁笑着拿折扇敲他头道,“三岁小儿么?掉桌上的也吃,不怕闹肚子么。”   薛慕无所谓,舔了舔手指,“我家桌子干净得很,不怕。”   苏帷看他伸出红红的舌尖在指头上舔着,眸色暗了暗,而后转头落座,也拈了块玫瑰糕饼,咬了一口,”咦?换口味了?”   薛慕点头,“你觉得怎么样?”   苏帷点了点头,意味深长道,“挺好的,早该换了。 ”   见薛慕无甚反应,于是缓缓开口道:“你和毕常老是这么耗着也不是个事儿,不如找个时间把话说开了,反而敞亮。”   薛慕一怔,没明白他怎么突然谈起这个。   转念一想,该是心急想和毕常复合了。   于是薛慕心情就有些沉闷。   下意识想呛回,陡然惊觉,这不就是自己一直期望的结果么,有何不愉之理?于是强压下心底的异样,淡淡道:“一直都有此意,只是没寻着合适的时机。”   苏帷听他说有此意,嘴角微微翘了翘,“情爱一事,当断则断,非要等个天时,那是想不开。要我说,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选今天。”   薛慕面无表情道:“怕是有些仓促了吧。”   苏帷晃了晃折扇,凉凉道:“你们都拖了四五年了,这还叫仓促?再拖下去怕是要白头偕老了罢。“继而折扇一收,凑近他耳边低声道,”莫不是,经年相处,薛兄对毕常起了意?”   苏帷口中热气喷到他耳垂上,薛慕身子一僵,连忙避开,反驳道:“我和毕常并无……并无……”原想说并无瓜葛,立马意识到不对,和毕常一事不论他薛慕多不情愿,事实摆在那里,不情愿的瓜葛也是瓜葛。   于是只得回道:“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苏帷回身靠在椅背上,“我知道是毕常缠你的,可这么些年,他也够本了。再说你也知道他心里有人,不如逼他一把,指不定也能成一桩美事。”   薛慕木着脸点点头,“苏兄所言甚是。”继而又道,“我其实也一直想撮合你们,给你们制造机会复合,如今你既然提了出来,我自当尽力配合。毕常虽然摇摆不定了些,但对你也算是一往情深。今日我们三人便把事情说清楚,往后你好好待他罢。”   苏帷听得一愣,手中折扇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九   折扇跌落地下磕出啪嗒一声,薛慕停下叙说,转头看去。苏帷弯腰拾起折扇,靠回椅背上,不动声色道,“没事,接着说。”   苏帷明明面色如常,但不知怎的,薛慕就觉得他好像不是太开心,于是便有些惴惴的。探询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垂头盯着手上茶盅,说道:“我……我讲得差不多了,等毕常放课回来,就和他摊明罢。”   没听到苏帷的回答,薛慕有些不安,于是又加了一句,“你觉得这样可行罢?”   仍旧没有回答。   薛慕抬头看去,只见苏帷站起身子,背朝大门方向。   此时日正中天,门外天光投射而入。屋里窗户帘幕没有拉开,相较于门外,显得有些昏暗。苏帷挺拔的身躯,恰好挡住门外光亮,一条长长的影子投射在地 。薛慕逆光看去,苏帷脸色一片朦胧,喜怒难辨。   耳听得苏帷微有些低沉的声音道:“你打算撮合我和毕常?”   薛慕迟疑了下,仍然答道:“……是。”   苏帷缓缓道:“我和毕常在一起了,你怎么办?”   薛慕:“一个人去仗剑江湖呗。”   苏帷:“我和毕常在一起,你一点都不难过?”   薛慕忽略心底的异样,反问:“为什么要难过?”想了想又道:“毕常对我不是真爱,我对他就更不是了。他心底爱的是你,你心里也想着他。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我祝福都还来不及,怎么会难过?”   苏帷按了按抽痛的额角,“谁告诉你他爱的是我?”   薛慕:“……”不是你难道是我。   “谁告诉你我想着他的?”   薛慕更加无语。   没想着他你天天来和我聊天打屁?   不是想着他,难不成是想着我?   思及此处,薛慕心里咯噔一下,茶盅脱手跌落,喀嚓一声碎成几片,茶汤滚了一地,一条水迹蜿蜒到苏帷脚边。   薛慕抬头盯着苏帷,不会吧。   苏帷伸出折扇对着薛慕头顶狠狠敲去,留下一句“想通了来城西行庄找我”,而后扬长而去。   薛慕摸着阵阵发疼的头顶,愣愣地盯着空荡荡的大门口,喃喃道,“真的假的……”   心中竟然颇有几分愉悦。   只是若毕常心里那人不是苏帷,那是谁?   思来想去没理出个头绪,干脆不想了,等毕常放课回来直接问他罢,免得猜来猜去,又出乌龙。   傍晚毕常放课归来,和薛慕一起用过晚饭,正要各自回房,薛慕突然叫住了他。   月光如水,倾泻于中庭。夜晚凉风习习,风中有淡淡的花木香气。   毕常一脸疑惑地看着他,袖中的手指却微有些紧张地动了动。   薛慕犹豫了片刻,终于问道:“毕常你……你心里那人是谁?”   毕常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头,而后一脸坦然道:“我喜欢的是你。”   薛慕叹了口气,“我好歹陪了你这么些年,就不能跟我说句实话么?”   毕常沉默不语,夜风撩起了他的头发,薛慕看着他月光下的影子,竟然看出了几分寥落。   薛慕道:“那我这么问吧,那只笔筒,是谁给你的?”   又是一阵沉默。   薛慕想着他必定是不会回答的了,正想说点什么缓和下气氛,就听得毕常答道,“……苏帷。”   薛慕一愣,脱口道:“谁?”   毕常抬头定定的地看着他道:“苏帷给我的。”   薛慕哦了一声,心里有些乱,还有些心虚,于是只点了点头,道了声早些歇息,便准备推门回屋。   “你要离开我了吗?”身后传来毕常闷闷的声音。   薛慕转头看他,竟觉得他身形有些单薄,看起来可怜兮兮的,但终究狠了狠心,没有回他,只是对他摆了摆手,而后径自回屋。   第二日清晨,薛慕起身时,毕常破天荒地早起去了学堂。薛慕进厨房想煮点粥喝,就见炉灶上温着浓淡适宜的南瓜粥。   薛慕盛了碗粥,在院中石凳上慢慢喝了起来,喝着喝着却想起了那句“想清楚了来城西行庄找我”,想起了那柄跌落地下的折扇,还有那条蜿蜒到他脚边的水迹。   于是决定晚上和毕常认真谈一谈分手相关事宜。   感情之事,当断则断。以往他总是得过且过,但这次他想要决绝一下。   用完早饭,去镖局逛了一圈,处理了些事务,在镖局用过午饭便回屋练了会儿剑,而后躺在葡萄架下的躺椅上休息。   太阳别在山头,将坠未坠时,毕常一脸仓皇地回来了。   一回来便踉踉跄跄往屋里跑,薛慕跟了过去,见他颤抖着双手往包裹里装银两。   薛慕见他脸色煞白,额角冷汗涔涔,惊道:“怎么了?!”   毕常一脸失魂落魄,将包袱打了个结拎着就走,竟似完全没看到薛慕。   薛慕抢上去拦住他去路,吼道:“你怎么了?”   毕常似是突然惊醒,见眼前是薛慕,颤抖着嗓音道,“我哥……我哥被人下毒了,说是……说是生死未明,我得赶去看他。”   说完一把推开薛慕,径直往门外奔去。   毕常这一推力道奇大,薛慕习武之人,下盘颇稳,毕常体格又不算健壮,但这一推竟然将他推得一踉跄。薛慕追将出去,正看见毕常转过小巷子往大路上疾奔,正打算追上他,让他不要如此惊惶,此去山水迢迢,何止千里,只带那些许银两哪里能行,不如今晚先做一番拾掇,明日打点好一切,自己和他一同上京,有个照应。   刚追到小巷口,斜刺里冲出一侍卫打扮的男子,对他喊道:“薛公子请留步?苏少爷让我来带句话。”   薛慕疑惑停步。   “苏少爷命我告知公子,毕公子兄长之事他已知晓,已安排侍卫沿途接应护送,请薛公子不必担忧。”   薛慕松了口气,对那侍卫拱手道:“劳烦阁下通传!”   那侍卫赶紧回礼,“公子莫要如此,折煞小人了。”   薛慕略微和他客气了下,便问道:“你家少爷,近日如何?”   侍卫恭谨道:“少爷每日在行庄内读书练武,间或处理各地产业事务。”   薛慕又问道,“除了毕公子那事,你家少爷有没有再说别的?”   侍卫答道:“并无其他事宜。”顿了顿又道,“薛公子可是有话要我代为转送?”   薛慕又对他作了个揖,道:“无事,劳烦阁下了。”   夜里薛慕失了眠,躺在床上,盯着帷帐顶部出神。   脑海里一时是毕常苍白的脸,一时又是苏帷脚边蜿蜒的水迹。   听着巷子里传来的打更声,薛慕有些烦躁地翻了个身。   本想今夜和毕常摊牌分手,明天去趟城西行馆的。只是如今毕常兄长生死未卜,这当口再去给他添乱,未免有些不近人情。可是没和毕常把话说明,自己用什么身份去找苏帷?不论自己心意如何,至少名义上毕常还是自己伴侣。他就这么直不楞登地去了,苏帷问他他俩什么关系,他该如何作答?难道真要说我们径自追求真爱,就不用管别人那里洪水滔天了?   不论他平日里如何腹诽毕常,但这些年其实也受了毕常不少照拂,承了他不少情,就算不能雪中送炭,至少也不要令他雪上加霜吧。好歹也该找个正式的场合时机,郑重地和他道声谢,道个歉,再道个别吧。   可是要对得起毕常,苏帷那边就必定得缓缓。但是他又不愿意让苏帷受这样的委屈。苏帷从小天之骄子,被人捧到大的,凭什么不清不楚地跟他在一起,又凭什么不清不楚地等他?   情义难两全呐!   望着窗外皎洁的明月,薛慕叹了一口长气。   接下来的几日,薛慕时时关注着毕常那边的动静,更是隔三差五地到城西苏家行庄旁晃悠,只是晃悠来晃悠去,终是没能下定决心踏进那气势恢弘的大门。   后来收到苏家侍卫传来的消息,毕常已安全抵达京城,薛慕点了点头,而后忍不住问道:“你家少爷近来如何?”   侍卫依旧恭谨答道:“少爷一切安好。”   侍卫离去后,薛慕嘀咕道,“一切安好,一切安好。”   就是再没来过他这小院。   薛慕吃着桃花丝饼,头一回觉得味同嚼蜡,一点滋味也没有。   那天夜里,心绪烦乱,便整理房屋打发时间,神思恍惚间,鸡毛掸子似是碰掉了什么物事,听得咔嚓嚓的声响,回过神来,发现是毕常藏在书案下的陶瓷笔筒。   那笔筒中部镂空,刻的是满地冰霜中的腊梅,精巧细致,毕常常用它睹物思人。   只是却被他给摔碎了。   于是莫名地便回忆起了经年的旧事,回过神来已是月正中天。   弯腰想要收拾残局,却察觉身后劲风袭来,直击他后腰。   薛慕一惊,“谁?!”一掌反手往身后劈去。   那人卸了他掌力,握住他的腰将他拉入怀中,温热的气息喷在耳边,薛慕反手又是一掌,那人格开他手臂,低低笑道,“我纡尊降贵来见你,你竟然打我?”   苏帷!   薛慕顿时卸了力道。      ☆、十   见薛慕卸下防御,苏帷嘴角愉快地上翘着,握住那人腰肢,将他拉入自己怀中,下巴搁在他颈间,闻着他身上的气息。   薛慕整个人陷入苏帷怀中,耳朵有点发烫,于是拿手肘往后推他。   苏帷一手拉着他墨黑的发丝把玩,一手仍旧揽着他腰,反而将他抱得更紧,笑骂道:“蹭什么蹭!蹭出火了可别怪我!”   薛慕脸腾的一红,顺从地停止了挣扎,乖乖靠在他怀中,任他吃着豆腐。   苏帷嘴唇在他颈中触了触,笑道:“乖!”   薛慕习武之人,又是男子,身体不算柔软,跟温香软玉根本沾不上边,仔细抚摸的话,甚至还能感受到熨帖在骨骼上的细长有力的肌肉。可苏帷就觉得,怀中这人的身子又香又软,令他爱不释手。   也是栽了。   那天状似潇洒地撂下句“想通了来城西行庄找我“,而后扬长而去。   其实心里是有些忐忑的,万一他不来怎么办?   后来京城传来毕孤鸿再度遇刺中毒的消息,想来毕常必定是要回京探望的。听侍卫禀明了毕常的惊惶之态,苏帷皱了皱眉,心道,他这状态自然是不宜独自上路的,少不得薛慕便要陪他一趟,只是自己和薛慕感情尚飘摇,这一回京,不定便会横生枝节。   于是吩咐手下沿路护送,又去给薛慕带了话,把人留了下来。   想着毕常那个碍事的走了,这下他该没理由不来别庄和自己会面了罢。   却是左等等不来,右等也等不来。便让侍卫前去探查,听了禀报,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成天在他别庄外晃悠来晃悠去的,就是不敢进门。他薛慕不是号称江湖儿女么,最是疏阔最是不拘小节的么,怎的这回却如此磨叽。   几次想直接开门把人抓进来,都强自忍耐了下去,想着得给他多点时间,让他自己想通其中关节,不然两人贸贸然在一起,薛慕心中那些疙瘩没解开,往后必成隐患。他苏帷不算是个有耐心的人,不过对薛慕,他的耐性却意外地好了起来。   想他一开始不过是兴之所至,打算来看个热闹,顺便给毕常添点儿乱。总是趁着毕常不在的时候造访,一是懒得应付毕常,二是总觉得这样有种奇异的禁忌感,觉得好玩。谁知后来看热闹的变成了凑热闹的,给毕常添了乱,可自己这心思也乱如飘絮。   一开始是觉得这桃花丝饼不错,后来是这茶也挺耐喝的,而后是这人简直太合自己脾气了,聊什么都能聊到一块儿,再往后便是这人眼睛笑得弯弯的真好看,真想在上面亲上一口。两人相交一两月后,更是觉得这人浑身上下,处处都妥帖得很,无一处不合自己心意。   而后便再也无法忍受薛慕和毕常的夫夫之名,无法忍受两人同住在一个院子里。即使明知道这两人同床异梦,况且如今也早已并未同床了,还是觉得介意。于是便旁敲侧击地让薛慕和他分手。   明明自己也觉得薛慕对自己并非无意,他却突然往自己头顶扔了道炸雷,要撮合自己和毕常?让自己和毕常终成眷属?   亏他想得出来!   于是便有心要晾他几日,让他自己想通,来别庄给自己服个软。谁知没晾着他,反而是自己抓心挠肝不上不下地悬着,于是今天接到宫中密令,便急忙赶了过来。   薛慕见苏帷抱着自己不言不语了站了快一炷香时间,不知在想些什么,心说,任他这么发呆下去,不得站一夜么,于是略微动了动胳膊,问道:“你来有什么事情么?”   苏帷回神,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笑道:“没事儿就不能来见你?”   薛慕:“……”   苏帷捏着他下巴让他转头面对自己,对着那殷红的嘴唇亲了亲,不依不饶道:“不能么?”   薛慕看着他脸上淡淡的笑意,便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任由他在自己脸上唇边亲着,“能。”   苏帷本以为他还要别扭两下,没想到这么痛快,于是放开他下巴,对他挑了挑眉,“想通了?”   薛慕点点头。   苏帷拉了把椅子坐下,让薛慕坐在自己腿上,揉捏着怀中人白生生的耳垂道:“毕常那里如何处理?”   薛慕犹豫了一下。   苏帷将他耳垂含入口中舔、弄,手在他腰间抚摸着,含糊笑道:“薛公子你可得给我一个名分呐。”   薛慕被他弄得腰软,只得道,“我给他写封信笺,把前因后果和他说明罢。”   苏帷笑道:“如此甚好!”   于是苏帷研磨,薛慕提笔,一封分手信便热乎着出炉了。苏帷打了个响指,门外一条黑影闪入。苏帷将信笺递给那人,命令道:“送到京城毕翰林府上,亲手交给毕常毕公子。”手下应了声是,行了个礼,便即闪身而出。   薛慕心道,难怪一直觉得门外有武功高强之人的吐息,原来是苏帷的手下。于是便放下心来。   薛慕收拾书桌,苏帷道,“等下收拾。”揽着他腰又让他坐到自己腿上,摩挲着他腰间,眼角瞥见地上桌上白瓷残片,问道:“那是什么?”   薛慕奇道:“你送给毕常的笔筒啊?自己送的都认不出了么?”   苏帷:“……那笔筒不是我送的……”   薛慕疑惑:“前日里我问他是谁送的,他说是你。”   苏帷无辜,“真不是我送的。”   薛慕:“那是谁送的?”   苏帷嘴唇张了张,似是想说什么,最终忍了下来,亲了亲薛慕脸颊,“……我承诺过不能说的,你若想知道,往后亲自问毕常吧。”看了那笔筒残片一眼,又道,“他也是个想不开的。不过,他若是只管自己想不开,那倒无所谓,但偏要花言巧语拖着别人,就不大地道了。”   薛慕听得似懂非懂,腰间被他摸得阵阵发软,便也没心思多问。   苏帷手上动作不停,自顾自开口道:“今日来寻你,其实还有一事。”   薛慕略有些低喘道:“何事?”   苏帷道:“跟我去无灵谷一趟。”   薛慕转头看他,“取药?”   苏帷对着他唇上亲了一口,表扬道:“聪明!”   薛慕:“……”   苏帷又舔了舔薛慕唇瓣,才正经道:“毕孤鸿中的是‘木石散’。”   薛慕听说过木石散,并不是什么见血封喉的□□,但却也棘手得很。中了木石散之人,便如同失了神智,成日里木木呆呆,不言不语,便像那榆木顽石一般,吃喝拉撒皆要人手把手地侍候。解毒之法,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无灵谷的无灵丹,外加两滴晨间白露。   白露易得,无灵丹难求。   虽然有些不敬,但薛慕还是不得不腹诽一句,三天两头遭人下毒,毕大哥也真是个倒霉催的。   薛慕问道:“为何非要我俩同去,不能让你下属去么?”薛慕倒不是想要偷懒推脱,只是御剑城与无灵谷相距甚远,他俩就算星夜兼程快马加鞭,怕是也要小半月才能到达,而后再从无灵谷折返长平,一路耗时甚多。这求药是关乎人命的大事,怎经得起如此耽搁。   苏家天下各处产业不少,倒不如直接让地处无灵谷附近的手下取了丹药,再径直送往长平。   苏帷拍了他下屁股,笑道:“就你聪明。”   见薛慕脸红了红,苏帷笑道:“木石散不是什么剧毒,死不了人的,只要家人悉心照料,就算拖个三年五载再解也无所谓,中毒之人不过是觉得睡了一觉做了一场大梦罢了。况且无灵谷主性格喜怒无常,你真当随随便便派个下人就能成功取回丹药?陛下亲下密函让我前去谷中取药,我能推拒?”   薛慕道:“那为何……为何要我一同前去?”   苏帷笑笑地看着他,并不言语,手上动作却越发放肆,薛慕忙道,“我懂了我懂了,不用解释了。”   苏帷笑得更欢,“真的不用?”手上动作却未停歇。   薛慕正脸红间,突然听得细微的破空之声传来,大喝一声,“小心!”      ☆、十一   薛慕话音刚起,苏帷已豁然起身,搂着薛慕向墙边一侧,躲过了破空而来的暗器。两人对视一眼,门外吐息既多且杂,显然来人不少,且有几个内力甚高,显是有备而来,不可小觑。   薛慕问道:“你惹到谁了?”   苏帷摊手,“想杀我的没有上百也有几十,谁知道是哪一个。”   苏帷这话倒是没错,他苏家家大业大,深受皇恩,是以树大招风,明面上人人奉承,暗中想要逮着机会使绊子的却也不少。   苏帷又笑道,“再者谁说一定是冲我来的?就不能是你的仇家么?”   薛慕无奈瞪他一眼,他笑笑地在薛慕臀上轻拍了下,“不怕,我保护你。”   门外刺客见他二人径自打情骂俏,浑若身处无人之境,于是嗤嗤嗤嗤连发数枚暗器。眼见一大波暗器袭来,薛慕从墙上拔剑而出,反手一个剑花,将暗器都击落在离二人一步之遥的地方。   末了故作轻佻,一手挑起苏帷下巴,调笑道:“还是我来保护你的吧。”   苏帷捧住他脸亲了一口,开怀道,“那就有劳薛兄了。”   薛慕顺手又击落几枚暗器,暗器落在地上弹跳了两下,月光照射之下,发出荧荧绿光,显是抹有剧毒。   薛慕问道,“你有多少人手?”   苏帷道:“十个?”   薛慕:“现下还剩多少?”   苏帷打了声短促的呼哨,没有回应,摊摊手道:“一个也无。”   薛慕闭目听了听屋外四周围的动静,“来人甚众,不论来意如何,纠缠对我们不利,必须尽快突围。”   苏帷笑着搂了搂他的腰,“听你的。”   薛慕:“附近可有马匹?”   苏帷:“须得到小巷子外面马路上接头。”   薛慕怀疑,“确定你那马儿未被击杀?”   苏帷笑骂道,“胡说!我那马儿可是神驹,聪明得很。”   两人合力击杀了两个破门而入的刺客,而后纵身跃出,只见月下十来个黑衣蒙面之人散落四周,形成合围之势。   苏帷朗声道:“诸位奉何人所命?何故趁夜偷袭?”   薛慕奇道,“人家要来杀你,为什么要告诉你是奉何人所命,直接杀了你回去复命就行了,何故多此一问?”   苏帷笑道,“随口一问么,万一他想不开回答我呢。”而后又捏捏薛慕腰间,“就知道拆我台,待会儿收拾你。”   薛慕脸上一热。   对面黑衣人先是被他俩唬得一愣,而后中间为首之人抬臂做了个进攻的手势,十余名黑衣人突然一齐攻上,一时间刀光剑影,寒光闪烁。   苏帷抽出腰间软剑,和薛慕靠背而立,且战且走,边挥剑格挡边往小巷出口移动。双方一时陷入僵局,刺客近不了两人的身,两人往巷子边移动的速度也相当迟缓。   领头之人似是看出两人意图,喝道:“拦住巷口,别让他们跑了!”   顿时有两个黑衣人退出包围圈,转瞬间移动到巷口挺剑把守着。   苏帷凑近薛慕脸旁耳语两句,而后迅速伸手入怀,摸出一粒烟、雾、弹扔了出去,霎时间白雾弥漫,伴随着噼啪的火星炸裂之声。   苏帷迅速揽住薛慕往后纵跃,踏上围墙,几个纵身跃出小巷,苏帷一声又长又急的呼哨,只听见得得马蹄之声,一匹骏马疾驰而来,两人跃上马背,一路绝尘而去。   行了十余里路,确定身后无人跟随,两人在林边小溪旁休整清理,薛慕捧着溪中清水喝了几口,又洗了把脸,和苏帷并肩坐在溪边大石上。   薛慕问道:“接下来怎么办?”   苏帷道:“往西北方向去吧。”   薛慕:“无灵谷?”   苏帷点点头。   薛慕有些忧心地问道:“是谁要杀你?真的毫无头绪吗?”   苏帷侧头看他,薛慕白生生的脸在月光下仿佛笼罩上了一层光辉,本就水嫩的嘴唇上沾着几点清透的水滴。苏帷心中一动,一把扳过他下巴,一手扣着他后脑勺,粗暴地吻了上去。   薛慕只觉一条柔软湿滑的物事闯入,在口中胡搅蛮缠为所欲为。自己的舌头也被人含住大力吸吮,口中气息不住被人攫取,一时有些喘不过气来,只能软软靠着苏帷,任由他肆意轻薄。两人纠缠良久,直到晨光熹微,天色渐白,薛慕才被放开,其间被人轻薄揩油无数,自是不提。二人休整一番,共乘一骑,向着无灵谷的方向行去。   行路途中,苏帷担心再遇刺客,本想调派大批护卫前来随行。又顾虑到,人数越多,目标越明显。敌在暗我在明,防得了偷袭,防不了下药施毒等各种阴诡的伎俩。于是便只是和心腹手下接了头,让他派两个影卫暗处跟随。又为了避免行迹泄露,于是便尽挑些人烟少至的荒郊野路行走,一路行来,烤野兔摘野果,幕天席地,时不时调戏下薛慕,竟然颇有情趣。   薛慕耳力惊人,苏帷也没瞒他,于是自然知道影卫跟随一事。是以苏帷揩他些油水,讨些甜头时,就有些放不大开。   这天苏帷正搂着薛慕调戏,薛慕被他吻得气息不稳,嘴唇被人一再吸吮,艳红肿胀,还带着丝丝水光。苏帷看得心头火起,拨开人衣领就往脖子上一阵轻吻。而后将右手中指伸入薛慕口中,命令道:“舔。”   薛慕愣愣地看着他,鬼使神差的,竟然真的将他手指含入口中,温热的口腔包裹着苏帷修长的手指,软滑的舌头乖乖舔着那物事。苏帷心头一阵燥热,中指在薛慕口中狠狠翻搅,指腹带着些练剑磨出的老茧,粗暴地按揉着薛慕柔软的口腔内壁,薛慕一时觉得有些疼痛,一时又有些别样怪异的感觉。被人这样放肆地对待着,竟然觉得甘愿得很。   苏帷扯开他衣领,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和漂亮的锁骨,正要做些更深入的动作,却被薛慕红着脸一把推开。只怪薛慕耳力太好,意乱情迷中,仍然察觉到了影卫的吐息,是以脸皮挂不大住。兴头上被人推开,苏帷摸了摸鼻头,一腔郁闷无处发泄。   他固然是想要把薛慕按倒狠、操、一顿的,不过事有轻重缓急。这两名影卫皆是高手,路上若是遇险,保不得便能就他们一命。他倒不是不自信自己和薛慕的武功,只是小心驶得万年船,这次对手又不知是何方神圣,是以不能托大,毕竟他如今不是一个人了,身边还跟着个薛慕呢。   苏帷看薛慕,是越看越喜欢。喜欢得简直要金屋藏娇,恨不能把他锁起来细细把玩盘弄,谁也不给看。   这天闲聊,薛慕顺嘴提了句,毕常厨艺尚可,尤擅煲汤,炖的鱼汤异常香浓。苏帷胸腔里就一股酸意翻滚不休,非要也炖个汤来分个高下。   想他苏公子,生来就没沾过阳春水的主儿。提着他那柄切金段玉削铁如泥的宝剑,月白的衣袍下摆别在腰间,挽着裤腿袖口,雄赳赳地下河叉鱼。   薛慕看得又好气又好笑。   苏帷剑术自是高超,可高超在精准无比,指哪儿打哪儿。但于叉鱼一事却毫无经验,不知水面上人眼所见和鱼实际位置稍有偏差。是以剑剑直击鱼影,却剑剑落空,后来干脆挥剑在溪水中一阵乱插,指望能瞎猫撞上死耗子,以振夫纲,结果险些剁到脚尖。   此时已是深秋,晨间溪水带着股寒气,薛慕见他双脚冻得通红,有些心疼,又担心他提剑乱挥伤着自己,连忙下场指点。   一经薛慕点明关窍,苏帷立刻雄风重振,刷刷刷刷满载而归。影卫早已在溪岸边搭好锅炉。苏帷剁掉鱼头鱼尾,鱼身一剖两半,去掉内脏,放入锅内,做得似模似样。   煮好的鱼汤放到薛慕面前时,薛慕的心里是拒绝的。但见苏帷满眼期待,薛慕鬼使神差地,竟真的将那锅一言难尽的液体喝了个底儿朝天。   见他如此,苏帷笑眯了眼。   薛慕背转身去吐出嘴里的鱼鳞,深觉自己病得不轻。   谁知隔日真就病了。   腹泻甚剧,肚腹中一阵阵汹涌翻腾。苏帷看他脸色苍白,也不管敌在暗不在暗的了,拥着他纵马进入了距离最近的昌和城。   入了昌和城,寻了间客栈,让薛慕自去排解。命影卫去医馆抓了药,浓浓地煎上一碗,让薛慕喝了下去,才得消停。   正打算坐下来吃杯茶歇息一番,客房大门突然砰的一声被人推开,一位衣着华丽明艳照人的女子风一样冲了进来,扑进苏帷怀里,揽着他脖子亲密道:“帷哥哥!我好想你!”   眼见着薛慕的脸色沉了下来,苏帷额角一阵抽痛。      ☆、十二   “公主屈尊此地,所为何事?”苏帷轻柔但坚定地拉下挂在他脖子上的一双玉手,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两步。   长公主魏莺棠撅起嘴来,跺了跺脚,又靠过去拉住苏帷手臂,挂在他身上撒娇道:“皇兄让我和你一块儿去无灵谷,你要照顾我!”   苏帷轻斥:“胡闹!”   魏莺棠侧头靠在他颈间,“人家想你嘛,上回你离京时,竟然不告而别,我到你府上才知道你下了江南。”说着语声中竟带了两分哭腔,“你这一走就是大半年,给你传信你也不回,我要是再不来找你,你就要把我忘了罢!”   苏帷听得身后嗒的一声,是薛慕将喝见底的药碗搁上了榻边小几。苏帷连忙抽回手臂,退到薛慕榻边侧坐着,细细瞧了他神色,温言道:“好些了么?”   薛慕见他神色关切,心里火气便熄了,“不过是犯了胃病,不是什么大事。又喝过了药,没有大碍了。”   苏帷伸手在他肚子上抚了抚,笑道:“本想亲自为你作羹汤的,谁知竟害得你这一通折腾。“想想又有些感动,斥道:”那鱼汤不对劲儿你就该直接倒了,做甚么硬撑着喝光。我还道自己天赋异禀,头回炖汤就炖出了锅琼浆玉液,你才喝得涓滴不剩。”   薛慕笑笑。   魏莺棠见他俩旁若无人,自顾自地其乐融融情意绵绵,心里小火苗蹭蹭蹭地烧了起来。她魏莺棠堂堂大魏王朝长公主,走到哪儿不是前呼后拥众星捧月的,一直心心念念的苏帷竟然为了个旁人对她视若无睹,这口气是无论如何咽不下去的。这气自然是不舍得撒气在苏帷那里的,于是便全怪到了薛慕身上。   仔细打量了下薛慕,见他黑衣黑发,半靠在榻上,腿上搭了条鸦青绸被,脸上微微有些细汗,明明是个男人,竟然国色得很,细看之下,眼角还带了两分媚态,有些勾人。   魏莺棠在心里啐道,狐狸精!   见苏帷对那狐狸精一脸关切,魏莺棠心知只可智取,不能力敌。她长于深宫内院,见了不少妃嫔争宠的手段,是以自觉心计深沉。于是掩去面上的愤恨之色,款步走到榻边,趁苏帷不注意,一把将他拉起,而后一步跨到两人中间,将他二人格开,抱着苏帷手臂,笑吟吟道:“苏哥哥,这是你新收的男宠么,长得真好看呀。”   薛慕脸色立时黑了下来。   苏帷无奈,也不忙着抽回手臂了,任她挂着,笑骂道:“甚么男宠,不要胡说,这是我相公!”   薛慕和魏莺棠皆是一惊。   苏帷慢条斯理道:“莺棠啊,既然你已经看见了,那我也不瞒你。我对女子着实无意,往后也不会娶妻纳妾。唯一的念想就是嫁个疼我宠我的相公,你也不要叫我帷哥哥了,我不大喜欢,往后你我就姐妹相称罢!”说着反而主动握住魏莺棠的双手,指着薛慕道:“来,莺棠妹妹,快跟姐夫陪个不是!”   乍听此言,魏莺棠如遭雷劈,顿时愣在当场。   薛慕见魏莺棠一脸懵逼,憋笑憋到几乎内伤。   苏帷再接再厉,温温柔柔对魏莺棠道:“对了,莺棠你头上这攒珠金花真好看啊,能否送我两只,姐姐我一见你这珠花就喜欢得紧……”   魏莺棠脑海里雷声隆隆,万马奔腾。   什么意思?她苏帷哥哥是个……   薛慕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被他这笑声惊醒,魏莺棠转头一看,见薛慕笑得捶床捣枕,立刻明白自己被耍了。转头去看苏帷,见他嘴角一抽一抽,显然也在憋笑,顿时气得面红耳赤,对苏帷狠捶一拳,转头夺门而出。   薛慕还在捶床大笑,笑得眼角泛泪,苏帷担心他笑得太狠牵扯到肚腹,上前握住他手腕,将他半搂在怀中,轻柔地给他顺着背。   薛慕双手摸上他脸颊,笑道,“亏你想得出!”捏着他脸皮道,“来,让相公我看看你这脸皮是不是厚如城墙。”   苏帷任他在自己脸上拉扯,一边给他顺着气一边笑道,“我这眼里心里都只得相公一个,相公可要明察呀!”   薛慕继续扯他脸皮,笑道:“明察得很。”   苏帷将他搂得更紧,亲上他嘴唇,含糊道:“那相公何时和我洞房花烛啊?”   薛慕装没听到,抬头看屋顶横梁。   苏帷一手护住他后脑,一手勾着他腰,倾身将他压在榻上,含着他下唇吮吸。薛慕乖顺地双手搂住他脖子,门户大开任他侵占。   见身下这人一副毫不设防随他欺负的模样,苏帷只觉一团热气涌向下腹,伸出有力的大手在他身上不住揉捏。   薛慕被他揉得腰软,一手推他胸口,一手撑着床榻想要起身。苏帷被他蹭得火气更炽,箍住他脖子将他粗暴地压回床上,在他耳边喷着热气道:“别动!再动我|操|你了!”   薛慕不上他当,心道,不动你才要操|我呢!   苏帷无奈,搂住他腰将他按在自己怀中,嗓音嘶哑道:“别动。”   薛慕察觉身下有物事硬硬地抵着自己臀部,乖顺地不动弹了。   苏帷对着他脸颊使劲儿亲了下,在他耳边低声道:“知道我想怎么操|你么?”   薛慕不语,侧头安抚性地在他嘴唇上亲了亲。   苏帷不吃他这套,伸出带着薄茧的手指在他嘴唇上使劲儿蹭着,恨恨道:“想操得你双腿闭都闭不上,操到你肚子里满满的都是我的东西,操到你不碰前边就自己|射|出来”说着更觉得身|下硬得发痛,眼见薛慕也是脸红腰软,决定不管不顾先干了再说,将人狠狠压倒床上亲吻,正要将胸中欲|念一一发泄,突然破空之声传来,接着一只黑色小箭擦着他鬓边飞过,“笃”的一声半截没入窗棱之中。   薛慕一把掀开苏帷,抽出桌边长剑,横剑护在身前,来到窗边察看。   苏帷气恼捶床,看了看自己脐下三寸之地,心道,兄弟,委屈你了!   薛慕见窗外并无异状,想是发射暗器之人已然遁走,于是蜇足回身。一回头就见苏帷脸黑如碳,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见他笑得开怀,苏帷脸色更黑,闷闷不乐地起身整理衣衫。薛慕见小箭正正将一张字条钉在窗棱上,伸手欲取下小箭,苏帷提醒道:“小心有毒!”走过来将薛慕推到身后,直接拿起那价值不菲的鸦青绸被包裹住箭尾,将小箭抽了出来。   摊开字条,上书——   今夜子时,城西土地庙   两人对视一眼。   苏帷略一沉吟,肯定道:“看来这人跟了我们一路。”   薛慕疑惑,“从何得知?”   苏帷道:“我让影卫买了药就自去休息,今日不必再暗中跟随。”   薛慕旋即恍然。   这一路上两个影卫一直随行,苏帷前脚刚让他们去歇息,后脚这小箭就射了进来,想是跟了他们一路,影卫一直在侧,不得近身,于是一直暗中等待时机。好容易两个影卫休假去了,那暗中跟踪的人便抓紧机会。   薛慕接过字条看了看,“是敌是友?是不是之前追杀我们那波人?”   苏帷沉吟片刻,“该不是那些人。”   这暗器显然是专门拿捏了力道的,不然不会恰恰擦过他鬓角却未伤他一丝一毫,如此分毫不差的功力,定是高手所为。他刚才和薛慕正干柴烈火意乱情迷,那人若是有心要伤他们,未必不能得手。   而更重要的是,那人若是要杀害他们,便不会在小箭上挟着这么样的一张字条。   今夜子时土地庙——苏帷抬眼看着薛慕,去还是不去?   薛慕接过字条揉成一团扔掉,对着苏帷脸蛋啾了一下,笑道:“去!怎么不去!不能怂!”   苏帷也笑了,捏住他下巴深吻起来。   那就去!刀山火海也去!   夜里两人用过晚饭,在屋里下棋,苏帷棋艺师从著名国手,薛慕哪儿是他的对手,连输三盘后就耍赖不玩儿了,苏帷笑眯眯道,也好,我们做些更有趣的事情。   而后薛慕又被他调戏得眼角泛红。   身上最后一件蔽体衣物都已跌落在地时,门外传来打更声,子时将近,薛慕一把推开苏帷,起身穿上里衣,兴致勃勃要苏帷赶快收拾妥当,好去赴那子时之约。   苏帷黑着脸被薛慕拉着下了楼,出了客栈往城外掠去。   客栈二楼上房内,魏莺棠透过门缝看那两人拉拉扯扯地下了楼,气得摔了手中茶盅。   回想苏帷对那人的宠溺神态,心中一阵酸楚。   魏莺棠猛地回身,咬牙对那站在墙角暗处的白面无须老者命令道:“李公公,去替本宫办件事情!”   老者垂首恭谨道,“但凭公主吩咐!”   “去替本宫寻些烈性|春|药来!”   李公公:“……”   魏莺棠厉声道:“听见了没?!”   李公公:“是!奴才这就去办。”      ☆、十三   两人白日里向店小二打听了城西土地庙,小二言道是个破落的小庙,此去不过一炷香的脚程,被几个乞丐占了做窝棚,轻易不让人靠近。   两人提起轻功一路飞掠,飞檐走壁,踏人屋瓦,不到一炷香时间便到了城西。待远远见了土地庙,确认身后无人尾随,两人敛去气息,跃上庙旁一株参天榕树。借着浓密枝叶的掩护,藏身其间,细细察看。   确实是个小庙,一副破败萧条的面貌,显已久未受过人世烟火。   不过庙宇虽小,却很有几个菩萨。   院子里四条人影手握钢刀走来走去,一副巡查的模样,借着月光仔细察看,见那四人皆是壮年汉子,衣衫褴褛头发蓬乱,一副乞丐打扮,但观其行止,听其吐息,皆是身怀武艺之人,虽算不上一流高手,但也不弱。   薛慕凑到苏帷耳边,低声道:“你怎么看?”   苏帷低声道:“这四人武功平平,且看来并不知你我今夜将会来访,只是在按例巡守,该不是这庙中之人引你我前来。可眼下已过了将近一盏茶的时间,白日那人并未到来。且这小庙明显有古怪……”说着看向了薛慕。   薛慕了然,接口道:“你是觉得那人发现了这处的古怪,刻意给你我报讯?”   苏帷点头,“一个猜测罢了。”   两人有心潜入庙中仔细察看,但院中那四条大汉巡逻颇有章法,行走路线交接换位严丝合缝水泼不进,没有一点死角,显然是经过专门的训练的,是以薛慕苏帷观察了半晌,竟没能找到可供潜入的破绽。   一轮皎洁的明月悬挂夜空,院子里铺下一地银辉。   薛慕白日里没得休息,此刻有些犯困,歪头靠在苏帷肩上直打呵欠。苏帷侧身将他揽在怀里,轻抚着他墨黑的发丝,询问道:“要不今夜先回去,让影卫在这里守着,明天一早派人将这里围住仔细查探?”   那四人虽然身怀武功,但在苏帷眼里还远远不够看。只是这院子透着股不同寻常的劲儿,他跳将下去将四人解决掉容易,但打草惊蛇就不划算了。   薛慕打了个呵欠,在苏帷怀里蹭了蹭,点头道:“听你的。”   两人正打算起身起身离去,突然听闻一阵车马辘辘之声,透过枝叶间隙向外望去,一辆马车缓缓驶来,最终停在了庙门前。   庙上车夫下来叩门,先“笃笃”扣了两下,又扣了三下,略停了一停,又扣了两下。院中四人静静听完七下叩门声,其中一条大汉对另外三人点了点头,那三人才来到门边除下了门闩。马车上装着几个□□|布袋子,鼓鼓囊囊的塞满了东西。车夫和三人耳语了几句,然后那三人一人一袋,扛着沉甸甸的袋子进入庙中,来回两趟,马车空了,车夫又和几人低声交谈了几句,便驾车离去。   薛慕苏帷二人趁着大汉搬送麻袋的空隙,无声无息掠进了土地庙。两人藏身在布满灰尘和蛛网的土地像背后,察看屋内情形。   屋内也和庙外看起来一样破败,他们所处的土地像正对着大门,土地像前是搁着一张案桌,案桌上有些些香炉烛台,案桌前是两个脏兮兮的蒲团。   三条大汉将马车上的麻袋运到屋内,第四名大汉警惕地观察了屋外,确认并无异常,便退回屋内,拴上门闩。   大门关上后,几名大汉似乎放松了些。   一名大汉拿脚踢过一个蒲团,一屁股坐了上去。一名大汉取了火折点燃蜡烛,屋内顿时明亮起来。另一名大汉蹲下|身解开麻袋扎口的绳子,从里面拿出个圆圆的物事来,对着蒲团上的汉子一扔,那人一把接过,在衣服上擦了擦,咔嚓咔嚓吃了起来。   薛慕仔细看了看,是个桃子。   顿时满头黑线。   这几人大半夜戒备森严,又是暗号又是巡逻的,就为了这么几个桃子?   这是脑子有坑吧。   苏帷侧头看了他一眼,唇角微微勾了勾,捏了捏他肩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只见那解开口袋的大汉给另外三人一人扔了个桃子,而后又陆续解开另外几个袋子,薛慕探头一看,乐了,大米,馒头,猪肉,土豆,竟然还有绿豆饼。那几人吃过桃子,又从余下袋子里各取出些吃食来均分了,而后重又扎好口袋。   其中一名蓝衣大汉犹豫道:“咱哥儿几个拿了这么多,小崽子们不够吃咋办?”   蒲团上的大汉噗的一声将桃核吐在地上,恶狠狠道:“不够吃就饿着!成天好吃好喝地供着,还尽想着逃跑,上头拨下来的银两越来越少,小兔崽子又一个个地送来,真当老子做善事的?!”   那分东西的大汉一屁股坐在口袋上,四周围看了看,神神秘秘道:“听说是上头银两短缺,这段日子正在筹措。”   蒲团上的汉子呸了一声,啐道:“筹措个屁!上头那是大人物,缺你这几个钱?这些年陆陆续续送了不少小崽子过去,怕是人手够了,故意不给我们拨银两的!”   点烛火的那名汉子斥道,“小声些,生怕没人听到不是?”   蒲团汉子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倒是没再做声。   点烛火的汉子低声道:“你也知道上头是大人物,至于故意短你那几个钱?!我听说是另有大用处去了,暂时先欠着,早晚补齐了你的。”   蒲团汉子道,“我是没懂上头养着这些小崽子有什么用,白吃白喝,一批进来死一大半,剩下的也不知道给弄哪儿去了,你说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坐在麻布口袋上的大汉接口道:“听说上头是个山妖成精的,好吃人肉,这些小崽子养着都是要让他喝血吃肉的……”   开头那犹豫的蓝衣大汉嘶了一声,叹息道:“造孽呀!”   蒲团上的大汉冷笑道:“你倒善心,造孽?!我们完不成任务给人杀了丢乱葬岗去那才叫造孽!”见那蓝衣大汉不吭声了,哼了一声,接着道:“都说上头那人是大人物,老子给他卖命这么些年,连那人衣角长什么样都没见过?往年给足了银两我没话讲,今年连点银渣子都没见到,就见着土豆大米了。大人物?我呸!谁知道真大假大啊?”   麻布口袋上的大汉顺手又捞了个桃子啃起来,“听说是皇帝身边的人,都顶着天了,那可不是真大么。”接着又神神秘秘低声道,“听说是吃人肉补气数的,说是要造反,要变天的。”   蒲团上的汉子嗤道,“又不是唐僧肉,补个屁的气数?!还他娘的皇帝身边的,莫不是太监?太监也能变天,那我也去变变天,捞个皇帝的老子来当当……”   见他越说越不像话,点烛火的汉子厉声呵斥道:“嘴里不干不净的,嫌命大了是吧?!吃完了赶紧干活儿,上头的人也是你能随便猜透的?!”   蒲团汉子闭了嘴,其余两人几口吃掉手里的果子,一人扛了两只麻袋起身。点烛火的汉子熄了蜡烛,走到东北处的屋角,鼓捣了一阵,而后地上透出一阵光亮,薛慕定睛一看,原来是地上开了个暗门,那汉子不知如何将它打开了来,一手提着厚铁板们,让开身子让另外三名大汉进了去,而后提门那汉子也委身钻了进去,砰的一声铁门合上,光亮消失,屋内重归黑寂。   薛慕和苏帷从土地像后面走了出来,放轻脚步来到东北角,在地面上摸索了一阵,却是一无所获。   薛慕奇道:“咦?方才明明是从这里进入的,怎么现下分毫迹象也无?”   苏帷拿出火折子点上蜡烛,在地上重又察看半晌,发现确无暗门踪影,想到方才那大汉在角落的一通鼓捣,应道:“想来怕是有些精巧的机关罢?我们且先回去,明日里我让影卫去调些人手,将这里围成个铁桶,谅他们也插翅难逃。”   薛慕点了点头,苏帷熄灭火折子,两人不欲破坏门闩,便纵身跃出窗户,踏月归去。   两人身后,土地庙内,东北角的地面上,突然一阵响动,透出了一丝光亮。   两人回到客栈,苏帷唤来影卫,交代各项事宜,薛慕让小二送了热水木桶上来,在房内沐浴。事情交代妥当,苏帷正欲回房,却在走廊上被魏莺棠拦了下来。   魏莺棠扫了他一眼,又转头看了看薛慕房门,娇声道:“帷哥哥,你们去哪里了?”   苏帷淡淡道:“今夜月色沁人,我们赏月去了。”   魏莺棠轻笑,“帷哥哥真是风雅。”   苏帷不语。   魏莺棠拉住他衣袖,撒娇道:“帷哥哥,人家,人家也想赏月……”   苏帷侧身让出走廊通道,做了个请的手势,客气道:“如此良辰美景,正是堪赏的时节,公主意欲独自赏月,才真正是雅兴。”   魏莺棠气得跺脚,“我不要独自赏月,帷哥哥你陪我!”   苏帷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公主美意,恕在下无法应承。”指了指薛慕房间,“内人正在等我,怎可弃他而去?”   魏莺棠连忙道:“我没有让你弃他而去,你以后要和他在一起,我也不介意的,养……养男宠的人多的是,我很大度的……”   苏帷轻轻拂开她拉着自己袖子的手,“公主您不介意,但是他介意,”说着又指了指自己,“我也介意。”   这次直接绕过了魏莺棠,抬步打算回房。   魏莺棠转身拉住苏帷衣袖,语带哽咽:“帷哥哥,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苏帷叹了口气,回身轻柔道:“不是讨厌你,但我并非你的良人。我一颗心都在屋里那人身上,半点也分不出去了。公主你天人之姿,皇上也对你宠爱有加,往后必可配得良婿,实无必要在我这颗树上吊死。”   魏莺棠低着头,走廊昏暗的灯光照不到她的脸,神色藏在一片阴霾里,莫测得很。   苏帷抬步欲走,魏莺棠幽幽道:“帷哥哥,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是我喜欢你,我还给你炖了补身体的药材鸡汤,你到我屋里喝一碗吧。”   苏帷拒绝道:“多谢公主殿下厚爱,只是在下近日脾胃不和,只怕无福消受。”   魏莺棠仍旧幽幽的,只是语声带上了哭腔,“帷哥哥,我给你炖了三个时辰,手烫了两个大泡,你就喝一碗吧,就一碗,你喝了这一碗,以后……以后我就再也不来烦你了。”   苏帷长叹了口气。   他和皇帝魏夜白还有魏莺棠算是青梅竹马,小孩子心思单纯,不分你我。魏夜白母妃想要倚仗苏家的势力,苏家也乐意结交太子巩固自身,两家各取所需,是以几个小孩儿得了一段干净的友谊。后来年岁渐长,魏莺棠长成了大姑娘,不乐意和他们凑一块儿,再往后有段时日更是见苏帷就跑。苏帷也没当回事,只觉得姑娘家心思难测罢了。再往后苏帷时常出门游历,每次回家更是匆匆,是以三年五载也和魏莺棠见不了一面。   后来魏莺棠突然开了窍,闹着嚷着要嫁他,苏帷心里没多大感觉,只觉得无福消受罢了。他印象中的魏莺棠还是小时候那个胖乎乎的团子,就算后来她出落得愈发|漂亮水灵,在他眼里,也还是那个团子。   一直直言拒绝,是不希望她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趁早死了对他的这条心,也能早些另寻良人,免得耽误了她。只是终究还是看着长大的小姑娘,听她一连声带着哭腔的哀求,说的话简直卑微得很,分毫也没有平日里的骄纵,不免就有些不忍心了。   罢了,不过是一碗汤而已。   苏帷又叹了口气,轻声道:“汤在哪里?”   魏莺棠一愣,而后顿时喜不自胜,声音都有些变调了,“在我房里!”   连忙领着苏帷进了她房间,从桌上小砂锅里盛出一碗汤来,双手端着递给了苏帷。苏帷想要快些了结,看也不看,接过来一口喝见了底。   魏莺棠嘴角逸出一丝诡异的笑容,转身砰的一声关上房门。      ☆、十四   苏帷诧异地看向魏莺棠,魏莺棠褪去了方才的幽怨颓唐,唇角含着娇笑。   苏帷正要开口询问,突觉一阵头晕,拿手撑住桌沿,疑惑道:“公主殿下,你……”   魏莺棠笑意盈盈道:“帷哥哥,你不要怨我。想必你也猜到了,你喝的那碗鸡汤,是加了料的。我命李公公特意寻来的‘夜夜春宵’,再是坐怀不乱的男子,服了那药物,也是要乱上一乱的。”   苏帷叹息道:“公主何必如此作践自己,即使你我有了肌肤之亲,我也是不会爱上你的。”   魏莺棠脸色沉了沉,过了半晌,却又格格娇笑起来,“我已经不奢求你爱我了,但你也不能爱别人。尤其那人还是个身份低贱的男子。你和我若是有了那层关系,我堂堂大魏王朝长公主清白的身子给了你,无论你愿不愿意,都必定得是要娶我的。”   苏帷道:“长公主打得一手好算盘,当真是算无遗策,再世诸葛了。”陡然话锋一转,道:“只是若我抵死不从,公主岂不是才刚新婚又要孀居了?”   魏莺棠走上前捧住苏帷的脸,痴痴道:“帷哥哥你不要拿话哄我,你不是随意糟蹋自己性命的人。只要你和我在一起,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把我迎进门去,往后不管你和他要如何山盟海誓,我都是忍得了的。”顿了顿,又狠狠道:“若是你真因他伤了自己性命,我就把他捉拿回来,安他个密谋造反的罪名,非要把他抽筋剥皮千刀万剐才行,到时候你若是不在了,可就真的没人护他了。”   苏帷沉默了片刻,竟然点点头道:“公主说得很有道理。”   魏莺棠笑了起来,将脸贴上苏帷的,幽幽道:“今夜就是我们洞房花烛的时候了。这药性子太烈,不是万不得已,我也不想把它用在你身上。只是若不如此,你必定是不会和我同房的,故而只能出此下策,帷哥哥你不要怨我。”   苏帷将手虚虚按在她肩头,“不会怨你的。”   魏莺棠又笑了,“帷哥哥是不是觉得很热,浑身酸软,腹内有股热气流窜,那该是快了。我现在就把身子给你,我们不等了,我们现在就在一起。”   说着就解下了绯红色的外袍扔在地下。   苏帷忍过一阵晕眩,缓缓睁开双眼。   眼前明艳照人的少女正一脸献祭的表情,解着里衣的带子。苏帷抬起按在她肩头的手,使力横劈过去,一个手刀,魏莺棠霎时晕了过去。苏帷匆匆将她放回榻上,几大步窜回薛慕房内。   薛慕正在泡澡,猛地听见走廊上一阵迅疾的脚步声,而后是砰砰的开门关门之声,正想问苏帷搞什么鬼,突然浴桶中扑通一声落下个人来,溅出巨大的水花,桶内的水被挤得溢了出去,一地潮湿水迹。   薛慕抹了把脸,问道:“你搞什么鬼?”   苏帷伸手揽住他不着寸缕的身子,委屈道:“我中‘夜夜春宵’了。”   薛慕乐了,“谁这么不开眼啊,敢给你下这药。”   苏帷手在他腰|臀之间来回抚摸,委屈道:“皇帝那个不开眼的妹妹呀,不知道看上我什么了,硬要和我睡,我再三拒绝也要和我睡,还给我下药,若不是我机警逃了出来,现在就在床榻上受人侮辱了。”伸手使劲儿搓揉着薛慕白嫩的臀部,“我拼死抗争才逃了出来,你要怎么安慰我?”   薛慕被他这装可怜的样子逗笑了,“你看你这手脚都往哪儿搁了,这也是要人安慰的样子?别是你担心自己不行,吃了助兴的药,推到人魏姑娘身上吧?”   苏帷手上动作更加肆无忌惮,嗤之以鼻道:“我需要吃助兴的药?!欠|操了吧?!”   苏帷的手越伸越百无禁忌,薛慕原本只是想要安安静静地泡个澡,却莫名其妙被人闯进来吃尽了豆腐,也是冤得不行,只是身子被苏帷握在手里折腾,他只能喘着气附和道:“开……开个玩笑,别这么不经逗啊苏公子……哎…!你往哪儿摸呢?!这可不是正人君子所为啊!”   苏帷手上力道更狠,“薛兄如此国色,天生就该是个让人在床上操的!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不做君子了,我就要做个死在你这花下的风流鬼!”   薛慕被弄得狠了,一口口捣着气,气愤道:“好好的人不做,偏要做劳什子的风流鬼,真是个没出息的!”   苏帷笑骂道:“没出息又如何?再没出息,不照样操得你下不了床。”   薛慕身子被人玩儿遍了,弄得又痛又爽,心里唾弃自己被这人拿捏得不行,还心甘情愿,嘴上就偏要和他反着来,“切,回回都是嘴炮,没见你哪次真操成了的!不是说被下药了么?怎么刚进这浴桶里来的时候还是软着的,别是下了药都起不来吧?有隐疾也别瞒着,咱们有病治病,我不会嫌弃你的。”   苏帷看这人身子软成了一滩水,随自己戳|弄,偏偏嘴上不饶人,一句句地回着,觉得颇有情趣,于是笑道:“原来是嫌我硬得不够快,”说着把那物事往他手上凑了凑,揶揄道:“现在不软了吧,喜不喜欢,待会儿就拿它好好弄你,操得你除了叫什么都做不了,看你还敢回嘴!”   那东西甫一进来,薛慕就真的不回嘴了,不是不敢,是没时间,除了一声声地唉唉叫着,真没力气说话了,整个思绪都是迷糊的,除了身|下粗硬的物事,什么也感觉不到。   那边房内风光无限,魏莺棠这头却是阴霾得很。   被苏帷一掌劈晕了过去,醒来后立刻往薛慕那屋子跑,甫一到房门口,就听到屋内传来的令人脸红心跳的撞击声和那狐狸精一声声的吟叫。   魏莺棠气得眼前一黑,险些又晕了过去,咬牙唾骂薛慕,真是骚得没边儿了!   回屋气得摔了椅子,又摔了茶盅,一阵心浮气躁,觉得口渴得很,顺手端起榻边小几上的一碗水喝了起来。   入口温润咸香,鸡肉和药材的味道完美融合在了一起。   魏莺棠反应过来,赶忙将手里的碗丢开,呸呸呸地想要吐出。只是方才咽下去了大半碗,都进入了肚腹,哪里吐得出来。   这本是她事先盛出打算端给苏帷的,只是没料到他们回来得如此之晚,先盛出的汤凉了,于是便放在了床边小几上。   魏莺棠顿时慌了。   李公公,李公公!      ☆、十五   薛慕被颠弄得狠了,身上骨头跟散了架似的,阖着双眼躺在榻上。   俩人定情这些时日,苏帷头回吃了个囫囵的,不免就有些不知节制。木桶里水凉了,便将人抱到案桌上,将桌上书籍砚台一扫而下,而后案桌便咯吱咯吱剧烈响动了起来。   案桌上过了一回,两人脸挨着脸温存了片刻,又将人抱上床榻继续云雨。薛慕被他按在榻上狠狠进出着,看苏帷那不死不休的形容,简直错觉要被|操到天荒地老了去。薛慕被|干到哭着求饶,叫得嗓音嘶哑,几乎晕死过去,好容易才被放过。   见苏帷还一副尚未餍足的表情,薛慕气得手抖,一脚踹他肩上,那人不痛不痒,还握着他足尖亲了亲,薛慕却牵扯到身下被使用了大半夜的某处,疼得他直抽冷气,又觉察那人留在自己体内的液体因着牵扯缓缓流出,不禁又是气愤又是羞耻。而那罪魁祸首不仅面无丝毫愧色,还变本加厉,恶劣地按着自己双腿不让闭拢,兴味昂然盯着腿间那处赏玩。薛慕气得脸色通红,又舍不得真拿他怎么样,干脆阖上双眼假寐,来了个眼不见为净。   苏帷握着薛慕白皙漂亮的脚踝,一边亲吻他脚尖,一边欣赏眼前美景。薛慕被他干得双腿大开,那里红艳肿胀,沾着他的白液。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在身下这人体内释放了多少回,他只知道无论他做得多么过分,薛慕始终敞开着身子任他予取予求。他爱死了薛慕一边气他恼他,一边却又不由自主地包容他的一切的样子,此刻见那人气红了脸,却仍旧只是闭上双眼随他赏看,就觉得心里像是裹了蜜一般,甜得不像话。   拿被子给薛慕盖上,到了外间吩咐小二换了桶热水,关上门将人抱进浴桶里,细细清理了起来。清理中自然又是一番旖旎温存,苏帷借着清洗,将人里里外外摸了个遍,薛慕被折腾得没了脾气,努力放松着身子配合他,只盼他能早些尽兴,自己也早些解脱。   清理完毕,苏帷将人抱上床榻,正要熄灯和他共寝,外间传来叩门声。   影卫敲了三下门扉,“少爷,圣上快马送了密旨来。”   苏帷给薛慕掖了掖被子,换上月白交领中衣,披上蓝底流云纹的外袍,绕过屏风来到外间,“进来吧。”   影卫恭谨入内,对满室的暧昧痕迹视若无睹,双手呈上一封火漆信函。苏帷拿小刀裁开封印,取出信函大略扫了一遍。   信函大意是,魏夜白本以为毕孤鸿被刺不过是党派之争又或是被眼红小人暗算,但丞相段临初查探到朝中有股不明势力暗中异动,再加收到苏帷被刺密报,认为此事背后大有文章,已派人暗中查探。当初同意魏莺棠和苏帷同行时,没料到有此变数。眼下公主殿下自然不合适在外多做停留,传令让她即刻启程回宫。苏帷仍旧按原计划去往无灵谷取药,途中若有新的情况,及时回报。   苏帷将信笺在烛火上点燃,火光一亮,瞬间吞噬了大半纸张,将燃烧的信笺扔到黄铜面盆里,苏帷低头沉吟。   段丞相查到的异动,是否和他在土地庙中所见有关?听那庙中大汉口气,他们上头那人该是皇帝身边人,不但有谋逆之心,而且暗中经营多年,这样的人,宦官内臣后宫妃嫔都有可能。而那人,或者说那股势力潜伏了着许多年,蛛丝马迹不露,算是相当小心谨慎的了。   若他没有猜错,刺杀他的,和毒害毕孤鸿的,该是同一拨人,而这拨人是不是就是庙中大汉的顶头人?是谁有这样大的本事?有没有可能刺杀他的人和谋反的不是同一拨人?   还有那个用字条引导他们发现土地庙蹊跷的神秘人又是谁?   千头万绪理还乱,苏帷沉吟半晌,仍旧没有理出个头绪,听得内间薛慕出声询问他何事耽搁,苏帷应了一声,让他先行休息,而后迅速提笔蘸墨,将自己的推测疑问叙述一番,封了火漆,让影卫连夜寄送。   正打算回到内间和薛慕共枕休憩一番,突然听到走廊另一侧传来“咣当”一声巨响。苏帷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想起那边还有个混世魔王等着处理。   他一时心软喝了那碗加料的鸡汤,片刻后即觉头晕目眩。而后魏莺棠自揭谜底,道是加了“夜夜春宵”。可苏帷饮尽汤水,除了晕头转向,并不觉得欲|火翻腾。听到魏莺棠提及“夜夜春宵”是李公公替她寻来的,苏帷还颇觉诧异,李公公这样老道圆滑的人,怎会陪她这样胡闹。若是出了问题,背锅挨罚的不还是李公公他们么?又过了片刻,苏帷仍旧不觉情动,反而晕眩渐缓,眼目清明了起来。   略一思索便即了然,想是魏莺棠一贯骄纵,李公公不敢拂她的意,但他纵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真让她给苏帷用了那药,于是便给魏莺棠换成了让人暂时晕眩的药物。一则让苏帷有发作的症状,骗过魏莺棠。二则给苏帷提个醒,让他明白自己的用意和苦心。   苏帷担心魏莺棠若是知晓此药非彼药,死心眼儿再找机会让他试试真的“夜夜春宵”,也是麻烦得很。虽说他可以多加防范,但是万一有个百密一疏,让她得了逞,他和薛慕还过不过了?他倒不是不相信自己的定力,他只是承担不起一点失去薛慕的风险。   于是苏帷便将计就计,对薛慕做了他一直想做的事情,即使薛慕知道他并不是真的中了“夜夜春宵”,但他若是真的强势要求,薛慕到底是会顺从他的。一开始魏莺棠冲到门外时,苏帷便听到了他的脚步声,于是故意弄出极大的声响,想让她误以为他真的中了那药,也让她能够死心。想来薛慕也是听到了魏莺棠的声息的,却并未多问,而是全然信任,任他动作。   想到此处,苏帷顿觉心口一暖。   只是苏帷和薛慕这边缠绵了多久,魏莺棠那里就掀桌倒柜闹腾了多久,夜半三更,扰人清梦,其他房客十分不满,却碍于魏莺棠一众凶猛护卫,不敢多言。眼见她那边仍无丝毫休战的迹象,苏帷无奈,回内室看了看薛慕,让他先行歇息,自己稍后便回,而后便出门往魏莺棠的方向去了。   这边厢魏莺棠发髻散乱,脸上尤有未干的泪痕,坐在地板上,满室狼藉,一身颓唐。   她先盛了一碗汤凉着,想让苏帷回来时能喝个冷热适宜。只是苏帷更深露重时才回来,那先盛出的汤便凉了,魏莺棠便让李公公收了那碗,换上安神的燕窝粥。想是李公公杂事繁多,没听到她那句嘱咐,便让那碗鸡汤原原本本地留了下来。她心浮气躁时没多留意,下意识以为几上是燕窝,端过来就咽了大半碗。   也幸亏那汤原原本本留了下来,不然她还不能知道李公公暗地里动的那些手脚。起初十分恐慌,以为自己中了那让人浪荡的药物,要大声呼喊李公公送解药来。谁知还没张口便一阵晕眩,苏帷身怀内力,喝了那药还能言声,她竟是连嘴都张不开,更遑论大声疾呼了。本以为此次定是要自食恶果了,谁知过了小半晌,竟然逐渐清明起来。   于是便知道这汤水的猫腻,也就知道苏帷屋内那热火朝天的情形,非为药物,乃是情之所至。   于是此后便闹了个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可是心里终究是荒凉的,求而不得,求了这么多年,也还是不得。什么大魏王朝的长公主,不过是个得不到所爱之人的可怜虫罢了。   苏帷进屋时,见到的正是她这副凄凄惶惶的形容。   不由得叹了口气。   若说没有半分同情,那是假的。可也就只能这半分了,一毫一厘也不能更多。况且也只是同情,并非怜惜。由怜还能生爱,由同情,就只能生怒其不争之心了。他不可能回应她的感情,若说他对她还有慈悲,那便是坚定斩断她念想,让她空出心扉接纳更合适的人。   苏帷活得一向分明,没有将就,没有糊涂,也没有不清不楚。人心就那么大,若是对这个怜惜,对那个欣赏,这个是举头白月光,那个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颗心分成了十七八份,知交遍天下,对得起所有人,却唯独要真爱强装大度强颜欢笑,跟别人在他心里挨挨挤挤委曲求全,这样的人若是还自诩多情有义,那真正是再混账不过了。   他苏帷若要爱谁,那便是完完整整的一颗心奉上,一个角也不会缺。心里面天高地阔,山川河流都是薛慕的,旁人休想染指分毫。   他并非是要用真心将薛慕束缚在方寸之中。万丈红尘波涛滚滚,薛慕要仗剑走江湖,他陪他到天涯海角。三千软红乱世繁华,薛慕要看,他就和他并肩而立,他陪他策马扬鞭,陪他少年意气。他要让薛慕知道,这世界虽然光怪陆离无奇不有,可他心里却也有万古洪荒苍茫天地,而这天地中每一片叶子,每一条脉络,都叫薛慕。   这就是他的爱,宽厚,阔大,执着又坚定。   情不知所起,或许是仲秋时节薛家小院中的言笑晏晏,或许是当年官道高头大马上那个劲瘦的背影,或许是年少时和师父于御剑山庄外的惊鸿一瞥。   总之此生此世,生生世世,薛慕都是他的,只能是他的。   苏帷看着眼前狼狈万分的公主殿下,眼波分毫不乱,冷静道:“公主殿下,圣上懿旨,请您即刻启程回京。车马已命人备好,现在就可以上路了。”   魏莺棠不敢置信地看着苏帷,突然凄恻一笑,少见地直呼了他的全名,“苏帷,你真是太狠了!”      ☆、十六   魏莺棠说他狠心,苏帷其实不甚认同。   他如此行事明明是慈悲的,对他自己慈悲,也对魏莺棠慈悲。他虽然态度上果决狠厉要和她泾渭分明,其实心里是为她着想的,望她能早日放下执念重获新生。若是他明明钟情于薛慕,但为图个日后好相见,和她暧昧不明,空耗她的青春,挥霍她的感情,那才是真正的心狠。   不过她涉事尚浅,拎不清也属平常,苏帷也不在意她能否领悟。公主自有公主的康庄大道,他只要派人把她全须全眼地送回长平,这事就算了结了。   说是备好了车马,其实并无丝毫准备。若不是那“咣当咣当”砸摆设的巨响,他几乎都要沉浸于和薛慕的温情之中,忘了这尊大佛的存在了。此刻想起倒也不晚,总之迟早是要上路的,不如趁早。于是苏帷转身往门外走去,打算吩咐护卫们收拾打点,预备班师。   见苏帷返身就走,对她的哀戚似是浑不在意,魏莺棠那心碎当中就升腾起了几分怒气。苏帷虽是朝臣,却也并非她能随意拿捏的。苏老爷子三朝元老,苏家枝繁叶茂,深深扎根于大魏王朝的血脉之中,说得邪乎点儿,苏家就是大魏的半壁江山,若是苏家认真起来抖上一抖,皇帝那龙椅保不齐就要变针毡,稳不稳的先不说,坐起来够呛是肯定的。是以魏莺棠火气再盛,却也不大敢往苏帷那处去撒。   那倒霉催的李公公也是会挑时候,正巧就从门外往内探了半个脑袋,打算观望下战况。魏莺棠本就气不打一处来,见他那探头探脑的样子,更是怒意汹涌,加之还有擅自换药糊弄她的旧恨,于是热血一上头,随手抄起地上的半只琉璃盏便往他砸了去。   李公公是少有的身怀武功的内监,魏莺棠一介弱女子,手劲儿任是再大,对他来说也不够看,微微一侧身就能闪开。只是小祖宗要砸他泄愤,那就不能让她砸不中,若是闪了开去,按魏莺棠那骄纵蛮横的性子,定然是不能善了的。   于是他便生生受了这一击。   李公公会武功不假,可武功再是高强,颜面也是肉做的。沉甸甸的厚底琉璃盏磕他脑门上,霎时便鲜血直流。   苏帷一只脚已经跨出门去,听得声响,别过脸一看,顿时蹙了蹙眉。   魏莺棠还不解气,冷冷道:“李公公你翅膀硬了是吧?!谁给你的狗胆敢拿假药糊弄本宫?!”   李公公顾不得擦脸上的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咚咚咚”地磕头道:“公主饶命,公主饶命。奴才是怕那药伤了苏大人与您的和气,这才自作主张偷梁换柱。望公主念奴才一向忠心耿耿,赏奴才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魏莺棠缓缓站起身,冷笑道:“你倒是好心!坏了我的事,你倒说说如何改过?”   苏帷听得磕碜,开口道:“李公公你先去止血上药,我去安排回程一应事宜,途中仔细照料殿下饮食起居,就当是将功折罪了。”   李公公不敢起身,拿眼角偷觑魏莺棠脸色。魏莺棠不言语,吞声站在白纱帷幕前。苏帷有些不耐烦,提高声音道:“公公可听明白了?”   李公公立马一迭声应道,“奴才明白了!奴才明白了!”而后看也不敢看魏莺棠,捂着额头躬身下楼。   苏帷回头看了眼一室狼藉,留下句:“下人也是人,公主金枝玉叶,更该行为世范,莫要辱没天家颜面!”而后拂袖而去。   回屋唤来影卫苏一,让他待会儿先去给李公公送止血药,再协助公公及众护卫安排公主启程回京,苏一点头应是,苏帷又道:“眼下乃是多事之秋,公主又骄横任性,行事不计后果,尔等千万要小心看护,务必将她安全护送回京,万不可出任何纰漏。“顿了顿又道,”我方才让苏二去土地庙监视,他可已动身了?”   苏一垂首恭谨道:“公子下令后不过须臾,苏二便已赶往土地庙去了。”   苏帷满意地点点头,又问:“围攻土地庙的人手可已召齐?”   苏一:“都妥当了,人马皆在楼下歇息,随时等候公子差遣。”   苏帷点点头,和煦道:“辛苦你了。”   苏一:“谢公子体恤!”   苏帷挥手让他下去,屋里更漏滴答,东方的天空翻起了鱼肚白,过不久就该放亮了。   绕过屏风进入内室,薛慕撑不住先睡过去了。被子搭在肚皮上,露着白生生的大腿。苏帷嘴角忍不住上翘,凑到床前,愣愣地看着他的睡颜,越看越觉得欢喜,越看越觉得圆满,心想纵是看到海枯石烂,自己怕是也不会有丝毫腻烦。   薛慕本是睡熟了的,奈何床前有个家伙对着他望眼欲穿,薛慕生生被人看得醒了过来。一醒来就对上了苏帷直白热忱的眼,薛慕心头一热,胸腔里头咚咚咚咚地跳了起来。   苏帷见薛慕先是迷迷蒙蒙地睁了眼,而后和自己甫一对视便红了脸,心里面的喜欢简直满得要溢出来了,恨不能将他缩成一小块儿,日日夜夜捧在手心里。想着想着就情难自禁,对着薛慕那微开的嘴唇吻了下去。   唇舌交缠,热意从相接之处蔓延到四肢百骸,眼看着就要擦枪走火了,苏帷握住薛慕双肩将他压回榻上。薛慕唇上水光闪亮,半开的口里露出一小截粉嫩的舌尖,苏帷忍了忍没忍住,又俯身含住他嘴唇舔吻了半晌,而后舔了舔他舌尖,又在他舌尖上不轻不重咬了一口。   薛慕蓦地被咬在舌尖上,没提防便“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这声吟叫百转千回,苏帷听得心头火起,搂过他腰在他臀上重重拍了一掌,嗓音嘶哑道:“浪什么浪!”   拍了一掌觉得手感颇好,捏住白白的肉团揉捏半晌,而后又拍拍拍拍打了好几巴掌。   薛慕沐浴清理过后便光溜溜地盖上被子休息,苏帷手掌毫无阻隔打在他臀肉上,相贴的声音响亮中又带了好些旖旎。薛慕二十几岁的人了,竟被人像是小儿般打屁股,心中大窘,一口咬上苏帷肩膀。本是愤愤然要狠狠咬他出气,待咬上了口,又不舍得真下嘴,于是松松含着他肩上皮肉,倒像迫不及待的挑逗一般。   苏帷停下拍打,缓缓揉着那艳红的可怜臀肉,吃吃地笑了起来,“薛兄如此盛情,在下可就却之不恭了啊。”   薛慕倒回榻上,愤愤然道:“苏兄颜面甚巨,怕是能走马立人了罢?!”   苏帷捏他脸蛋,笑道:“走马立人就不必了,薛兄若是想躺一躺,倒是可以商量。”   薛慕继续愤愤然,“世人若是知晓苏兄如此泼皮,怕是要跌碎下巴的!”   苏帷趴在他胸口上,幽幽叹了口气,“我这心里眼里都只有你,哪里有甚么世人。”   薛慕一愣,一肚子冷嘲热讽顿时哽在了咽头,半晌别别扭扭抬手揽住了他后背。苏帷笑得眉眼弯弯,对着他嘴角啾了一下。   两人黏黏糊糊温存了半晌,到底还是没忘了正事,收拾一番后,便送了长公主上路——回京的路。   体恤薛慕昨晚操劳了大半夜,苏帷提议让他留在客栈养精蓄锐,自己领人去土地庙探查究竟。哪知刚提出这个想法,就被一口咬在了下巴上,这回是真咬。苏帷摸着脸上那两排整整齐齐的牙印,一时错觉自己养了只叭儿狗。   而后两人带着大批人马杀到了城西土地庙,先命人无声无息将那小庙围了个水泼不进,而后带着薛慕挑开了正门。   进入小庙正殿,来到昨夜启开暗门的东北角,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咦了一声。   只见青砖地面上露着一个黑黢黢的洞口,洞中传来一股难闻的气味。   这暗门竟然是开着的。      ☆、十七   薛慕将苏帷护在身后,三步两步走近洞口,低头正欲细细察看。苏帷上前一手握住他手腕,一手抬起衣袖掩住他口鼻,“别靠过去!这气味儿忒难闻了,待会我带人下去,你乖乖在上边儿等我。”   薛慕反手抓住他手掌,拿指尖挠了挠他手心,窝心地笑了笑,却不回他话,只低头往洞内探看。突然诧异地“呀”了一声,指了指那暗门道:“你看,那门是透明的!”   苏帷随着他指点看去,也是一惊,昨儿夜里他俩蹲在暗门边仔细探看过了,那暗门明明是青砖质地的,阖上后除了边缘一点几不可见的缝隙外,几乎就跟地面融为一体了,怎地现下竟成了透明的?   正欲凑近看个究竟,一护卫突然急急来报,“少爷,苏二爷找着了,受了重伤,躺在庙外土坡上,现下仅留着一口气儿了!”   “伤在何处?可有迹象显示是何人所为?可已送医?”苏帷蹙眉问道。   “苏二爷腹部中剑,刺了个对穿,幸而并未伤到肚腹。已紧急送往大夫处医治。二爷尚昏迷中,凶手未留下明显迹象,无法判断是何人所为。”护卫恭谨道。   苏帷点点头,嘱咐道:“多打发几个人去看护苏二,让大夫尽力救治,不要吝啬医药,药材都用最好的,告诉他调理好了重重有赏。命人在周围严密侦查,看看能否寻到些许线索。”   护卫恭敬应承,而后退出门外。   薛慕见他眉头皱成了个小疙瘩,抬手抚了抚,见他仍是面有愁色,踮脚在他眉间亲了下,安慰道:“莫要忧愁,好赖我都陪着你。”   苏帷笑了笑,心中那点阴霾一扫而空。两人又来到暗门洞口,苏帷抬起那扇门看了看,惊诧道:“单面琉璃石!”   薛慕不解,“啊?”   苏帷拎起暗门上的把手,正反看了看,解释道:“你看,这暗门从外面看,和普通的青砖石无甚区别。但是从内往外看,却像琉璃一般通透,透过它可以视物。”   薛慕恍然,“难怪我们入内许久,我却并未感觉到丝毫活人的吐息。想来昨夜我俩蹲在暗门旁时,就已经露了马脚给人发现了。”   苏帷点点头,放下暗门,起身扑扑手上的灰,“该是我俩泄露了行迹,那几名大汉趁夜撤离了。只是凭着苏二的功夫,是万不会被那几只三脚猫重伤的,怕是另有高手接应了他们。”顿了顿又道,“只是这单面琉璃石乃是宫中御用之物,民间少有。这群人好大的手笔,竟拿这么大块来制了道暗门。”   薛慕点头,见他衣摆沾了灰,蹲下替他拍了拍。苏帷拉他手让他起身,捏了捏他手心,对外间护卫喊道,“拿两只火把进来。”   不过须臾,护卫递了两只燃烧的火把,苏帷觑了觑薛慕,不太情愿道:“你就非要下去?”   薛慕看着他不言语。   苏帷无奈,递给他一只火把,拉了他手,顺着暗室中的楼梯往下行去。   暗室中阴暗潮湿,弥漫着一股腐物混杂便溺的气味。楼梯不长,也就□□级,而后是一条三四米长的狭窄过道,再往里却陡然空阔起来,两人借着火把的光亮打量了一番。这暗室大约有两个土地庙大小,分成了内外两进,外间略小些,放着些桌椅床凳,和普通人家堂屋相仿,墙上一左一右挂着两个火龛。苏帷点燃火龛上的油灯,室内便又更亮了一层。   薛慕见一侧墙角躺着几个麻袋,凑近看了看,别过脸问苏帷,“吃桃子么?”   苏帷噗的一声笑了,拉他起来,“不问自取,非是君子所为。你没听昨儿那几个汉子说的么,今年银子短了,就剩些桃子土豆的,好意思给人雪上加霜么?”   薛慕颇不以为然,呲达他道:“哟,夜里是禽兽,白日里正了衣冠,就胆敢以君子自居了。孔老夫子若是知晓,保管从棺木里跳出来啐你一脸。”   苏帷在屋内踱来踱去地察看,听他回嘴,乐道:“还没消气呢?你说我都陪了多少回小心了,再说也不能全怪我,你腿盘我腰上盘得死紧,我又不是圣人,能停得下来才怪。”   薛慕不接他话茬儿,自顾自在麻袋里拨拉桃子。苏帷赶紧拉他起来,捏他嘴角,“没吃过桃儿么?上去哥哥给你买一箩筐,这脏兮兮的也不知道有毒没毒,真是什么都敢往嘴里塞啊。”   说完拉着薛慕进了暗室里间,里间墙上也挂着火龛,两人拿火把点着了,仔细一看,都咋了咋舌。   只见屋内密密麻麻林立着几十个铁笼子,笼子层层叠叠,苏帷大概数了数,约莫有四五十个。铁笼子不大,跟市面上的狗笼差不离。每个笼子里都摆着两个碗,一只碗盛水,一只碗盛饭。   薛慕伸手从一铁笼子里划拉出件带血的肮脏布块,仔细辨认了下,又抖开给苏帷看,“你看这像不像小孩儿的衣裳?”   苏帷点点头,“看这大小,估计是八、九岁的身量吧。”   两人不约而同看向了笼子,以这铁笼的大小,若不是用来装恶犬的,装个八、九岁的小儿倒也将将足够。   苏帷皱了皱眉头,薛慕“啧”了一声,都被脑海中的画面恶心到了。薛慕迟疑道:“这铁笼,该不会是用来装小孩子的吧?”   苏帷往另外几个笼子里看了看,又拎出只小鞋子,回道:“八、九不离十。”   想象着几十个小孩子被锁在这暗无天日的地底下,像是牲畜一样被关在铁笼子里,苏帷皱起了眉头,“究竟是谁如此丧心病狂?”   薛慕悚然道:“莫不是真像昨晚那些人讲的,杀了吃肉?”   苏帷摇摇头,“若真是那样,自然该好生豢养才是。“指了指笼子里小碗中的残羹,”狗粮也不如,这样的吃食能养肉?”   薛慕也皱起了眉,两人思忖半晌,又四处察看,一时间也没什么想出甚么合理的解释。里外里地探查一番,没发现新的线索,便打着火把出了暗室。   虽然心中疑窦丛生,但是毕竟京里还有个等着“无灵丹”的毕孤鸿,两人便不打算多做耽搁,只吩咐苏家护卫们将此间再仔细搜查一遍,又命他们各处打听下哪里有大量小儿走失的传闻,而后便继续上路了。   影卫苏一派去护送魏莺棠了,苏二现下生死未明。各地别庄的护卫又都武功平平,苏帷也等不及再从京里派人来了,虽然担忧敌暗我明,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唯有加倍小心些了。   两人行迹既已曝露,也就不再刻意走些村郊野道。这天傍晚,两人入了华阳珺,寻了间客栈住下,打算休整一番。谁知天色骤变,第二日电闪雷鸣暴雨如注,两人便耽搁了下来。   一场大雨留了不少客,楼下大堂里坐满了人。   苏帷和薛慕坐在大堂窗边,一面听着南来北往的客商谈天,一面吃着松子儿。   确切地说,是薛慕任劳任怨地剥着松子儿,苏帷惬意地吃着松仁儿。   薛慕用上了内力,拇指和食指轻轻一合,松子儿壳就碎裂开来,露出里面完整饱满的松仁儿。   苏帷面前摆着一只小瓷碗,碗里满满当当装着香喷喷的松仁儿。他拿着只小勺子,慢吞吞地舀着吃。只是薛慕是一粒一粒地剥,苏帷是一勺一勺地吃,眼见着苏帷那边三口两口将他剥了大半天的松仁儿消灭了大半,薛慕赶紧加快手上的动作。   苏帷眼角眉梢都是笑意,见薛慕指尖微微有些发红,舀了一勺松仁儿喂进他嘴里,而后捏着他指尖轻轻揉搓着,“不吃了。”   薛慕满嘴松仁儿清香,觉得被他摩挲的指尖微微有些痒意,无意识地缩了缩手。   苏帷干脆直接握住他手腕,拉近身前,将他整只手掌摊在桌上,笑眯眯道:“在下前几日的提议,薛兄考虑得如何了?”   薛慕耳垂微微泛了些红意,摇头道:“不行!”   苏帷一脸正气道:“孺子不可教也!先生没同你讲过算术么?如此简单的问题也想不分明!若是按你所说,一周只一天能行房。那一天我不弄个十回八回,你能下得了床?!相反的,若是一周七天都能行房,我每日匀着来,一天一次,七天做满了,也才七次。”想想觉得这样的安排甚是合理,随后总结道:“按我说的办,算下来你还赚了一回,难道不划算么?!”   薛慕被这人的厚颜震慑到了,一时竟没能反驳。   苏帷一锤定音,拍了拍桌面,“不言语就是默认了!既然薛兄并无异议,那此事就这么说定了!”   说着啪的一声拍在木桌上。   与此同时,一只小箭“嗤”的没入桌面半寸,正正停在苏帷手边。两人对视一眼,薛慕取下小箭上的字条,苏帷起身沿着小箭射来的方向追去。      ☆、十八   苏帷奔出店外,但见大雨倾盆,冲刷着空空荡荡的街道,并无那射箭之人的身影。雨水瓢泼一般往他头上打去,须臾便已浑身湿透。薛慕取了字条急急追了出来,撑开油纸伞往他头上罩去,拉着他就往回走,“找不见也无妨,那人该是来给我们递消息的,倒不像有恶意。”   苏帷乖乖由他拉着回了客栈,取过薛慕手上字条摊开,字条泅了水,墨迹有些晕开,幸而还能看得清,只见上书——   七日后子时,华阳南山之巅。   苏帷招呼店小二过来,往他手心放了粒碎银子,问道:“小哥可知华阳南山?不知具体坐落何处,是否有何不同寻常之处?”   那小二捏着银子笑开了花,点头哈腰道:“这您可算是问着人了,小的长在华阳郡,这郡里郡外就没我不熟的地儿。南山不远,出南城门再行个十几里,过条小河就到了。”犹豫了下问道,“爷您是要借道?”   没等苏帷回答,又接着道:“您若是打着借道的主意,我倒劝您换条儿道走,宁可绕个远路。”   苏帷见薛慕杯里见了底,提起小茶壶给他斟了一回,问道:“此话怎讲?”   小二提起手中长嘴大壶,殷勤地往他们桌上小茶壶里注了些茶汤,边注边说:“那南山倒是个灵秀的地儿,我小时候还去那山上接过山泉水。可惜早几年给一窝子山匪占了,从那后就不让人进,逮着偷偷进山的,那是一个活口儿也不留。”   见苏帷薛慕二人不以为意,一点也未被他的描述震慑到,小二苦口婆心道:“二位爷一看就是高人,自然是不怕那山匪劫道的。只是那帮匪徒数目不少,双拳难敌四手,若是和他们对了上,保不齐就有体力不支的时候。纵使赢了,那也平白脏了二位的手不是么。”   苏帷唔了一声,见薛慕吃糕饼有些哽了,忙给他顺背,又端起茶盅喂他水,一面喂一面问那小二,“华阳郡的太守,我记得是王川桐吧,郡旁蹲着窝山匪,他就不管管?”   那小二左右看看,见无人注意此处,压低了声音道:“太守大人缘何放任此事,小的不敢妄议……不过,小的听那市井间有人传言,王太守和那些山匪有些渊源。”而后似是有些后悔说了此话,忙找补道:“小人这也是道听途说,当不得真,二位爷当它是耳旁风就是了。太守大人英明得很,暂且容忍他们必定别有深意。”   苏帷点了点头,打发小二去给他房中浴桶里满上热水,见薛慕吃糕饼吃得欢,刮了刮他鼻子,自去楼上沐浴更衣。   薛慕觉得华阳郡的桃花饼和御剑城的有些不同,馥郁中带了点药材的苦味,苦味过后,又有几分回甘。甜而不腻,吃了好几块,反倒有种清爽的感觉。   正品尝间,突见桌前落下一块阴影,抬眼细瞧,是个俊俏的少年公子,约莫十七八岁年纪,个子挺高,身形挺拔,长得眉目如画,眉宇间有几丝稚气,笑盈盈地看着他,颊上两个酒窝,看起来讨人喜欢得紧。   薛慕疑惑地挑了挑眉。   那少年自来熟得很,自顾自坐了下来,摸个杯子斟了杯茶道:“少侠我看你眼熟得紧,好似在哪里见过?”   薛慕以往走镖时,有过不少萍水相逢的点头之交。听了小公子此言,便仔细端详了下他,又细细回想一番,确定没见过此人,便摇摇头,“公子怕是认错人了罢。”   小公子开朗地笑了笑,也学着薛慕的样子,细细打量他一番,而后似模似样地也摇了摇头,“唔,确实是认错了人。”   薛慕淡淡笑了笑,不接他话。   那小公子对他的态度不以为意,继续搭讪,“不过话说回来,少侠你和我一位故人神似得很。”   薛慕礼貌地笑了笑,“是在下的荣幸。”   那小公子拈了块桃花饼道,“少侠是外乡人罢?这桃花饼是本地特产,和别处的都有些不同。”   薛慕亦是尝出了不同,但又辨不分明,不知那苦后回甘是加了何物,这小公子一提,便起了些兴趣,回道:“我是从御剑城来的……这桃花饼里那苦苦的是何物?这饼子里加了它,不仅不齁了,还解腻得很。”   “少侠真是聪颖,一尝便尝出来了。”那公子赞叹道。   薛慕无语,但凡是个有味觉的人,都能尝得出来好么,但又实在好奇加的是什么,便追问道:“那苦而不涩的究竟是何物?”   那俊俏公子也不卖关子了,解释道:“黄连!嘿嘿,没猜到吧。”   薛慕疑惑,“若是黄连,怎会带有回甘?”   那公子道:“自然是处理过的,黄连先拿滚水烫过,脱了那涩味儿,而后放到蜂蜜罐子里头泡三个月,三个月后取出晒干,磨成细细的粉末,制糕饼时加上点,那可不就苦而不涩,回味无穷了么。”   薛慕恍然,对他拱手道:“谢公子解惑。”   那俊俏公子摆摆手,“客气!客气!这人海茫茫,相逢即是有缘,况且我对公子一见如故,竟像是上辈子就见过一般。我姓林,上立下之,既然这么熟了,你也不要公子公子地叫了,生分得很,不如叫我立之罢。”顺势握住薛慕桌上的手,一脸诚恳道:“敢问少侠尊姓大名?”   薛慕抽了抽嘴角,收回被握住的手道:“林公子真是风趣,在下姓薛名慕,你叫我薛慕就行了。”   林立之往薛慕靠了靠,肩头挨着他肩头,问道:“薛慕你年方几何?”   薛慕往旁边挪了挪,“二十有五了。”   林立之赞叹道:“好年纪啊!我今年恰好双十,比你小几岁。”说着又捉住薛慕手潸然道:“不瞒你说,你同我逝去的兄长有几分相似,我一见你,一见你就亲切得很。往后我叫你大哥可好?”   薛慕正要委婉拒绝,一柄乌木描金折扇当空拍下,啪的一声敲在林立之握住他的手腕上。   林立之吃痛收手,抬头一看,只见苏帷冷冷地看着他,“据我所知,师弟你三代单传,不知何时又冒出个兄长来了?”   林立之退后三步,摆出防御的姿势,笑嘻嘻道:“我一见大哥倾国之色,脑子就转不动了,现下重新想来,我似乎确实没有兄长。”   见苏帷似乎没有揍他的意图,林立之站直身体,揶揄道:“我上回见师兄你,你还住在那花魁娘子的闺房里,怎么如今……换了口味了。”   苏帷觑了觑薛慕,见他神色如常,足尖一点跃到林立之跟前,乌木扇柄狠狠朝他脑门儿拍下,“我上回见你时,师弟似乎并没有这般讨嫌。莫不是多日未见,须得师兄给你抻抻筋骨了?”   苏帷这手下了狠劲儿,林立之额头立刻鼓起了小包,他忙赔笑道:“开……开个玩笑,师兄怎么就见了怪了。”   苏帷不理他,坐到薛慕身旁,见他嘴角有点糕饼碎屑,抬手给他抹了去,又别过脸问林立之,“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师父呢?”   林立之在他俩对面也坐了下来,摸着肿痛的额头道:“我到处游玩么,昨儿夜里在这里投宿,今早下楼时正巧见着你们在跟小二说话,刚要来找你,你就从另一边楼道上去了,我这不就先和大哥熟络熟络么。”   苏帷不咸不淡瞥他一眼,林立之赶忙改口,“薛兄!薛兄!”   苏帷满意地点点头,又问,“怎么没和师父一块儿?”   林立之:“你又不是不知道,师父他惯常神出鬼没,我上回见他还是年前,他好像又往御剑山庄去了,之后一直没他音信。”   苏帷唔了声,“说起来我也好长时间没见着他了。”   林立之见旁边一条大条凳,苏帷跟没看见似的,偏要去和薛慕挤成一团儿坐着,又握住他手细细抚着,不由得起了玩闹的心思,于是使坏道:“上月我在秦淮人家遇着了那花魁柳如梦,啧,如梦姑娘憔悴了不少呢,托我给你带句话,日日思君不见君,公子好狠的心呐!”   苏帷一柄乌木折扇箭也似的飞向林立之,林立之早有准备,话音方落便飕地跃出,留下句“师兄你可不能始乱终弃啊,得空还得去见见如梦姑娘呀!”而后便落荒而逃了。   苏帷拾起折扇,暗骂句小兔崽子,而后回身执起薛慕手道,“莫听他疯言疯语,胡说八道。”   薛慕点了点头,端起茶杯啜了口。   到了傍晚,仍旧是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两人听小二说去南山得渡过条小河,眼下这天象,那河上必定也是波浪滔滔的。小河挺小,水却不浅,若是翻了船,也淹得死人。两人商议一番,都认为眼下这天气不宜出行,况且南山离得不远,字条上写的又是七日后,于是便决定等风停雨歇后再行上路。   夜里苏帷将薛慕按在床上嘿咻嘿咻时,薛慕有些闷闷不乐,不吭声地由他动作。苏帷释放了一回,揽着薛慕道:“我和柳姑娘是清白的,你信我!”   薛慕仍旧闷闷不乐,一脸你骗我你们肯定有什么的委屈表情。   苏帷指天画地,“真的是清白的!柳姑娘是苏家在教坊间的眼线,卖艺不卖身的,我也就是偶尔奉老爷子命令去巡视下,顶天了听她弹个小曲儿,你别听林立之那小兔崽子胡说八道!”   薛慕有些开心,但还是问道:“真的?”   苏帷一脸坚毅,“真的!”   薛慕:“你发誓!要是撒谎就终生不举!”   苏帷:“……要是撒谎我就终生不举!”   于是薛慕就开开心心地和苏帷嘿咻了起来。   嘿咻了大半夜,两人抱在一块儿闲聊,聊着聊着就聊到了俩师父。   薛慕好奇道:“你师父和我师父到底是为什么决裂的呀?”   苏帷漫不经心道:“似乎是你师父和御剑山庄庄主的私情被我师父发现了……”      ☆、十九   薛慕条件反射道:“不可能!”   苏帷道:“为何不可能?我从前无意间听过师父们的争执,我师父质问你师父,为何深夜出入庄主卧房,和庄主是否暗通曲款,你师父倒是否认了,但却支支吾吾地给不出个理由来。”   薛慕:“我师父不是否认了么,那就肯定没有。”   苏帷凑近在他嘴上亲了亲,而后反问道:“那你师父何故夜会庄主?若不是见不得人的事,为何讲不出因由?”   薛慕被问得愣了一回,而后道:“就算我师父和庄主有私情,又干你师父何事?他为何要为此和我师父决裂?”想了想又觉此问多余,喃喃道:“是了,庄主有妻有子,若是真有此事,确实不合礼法。”   苏帷意味深长道:“也不全是因为这个。”   可薛慕已经陷入了沉思,仔细思量下,发觉自己幼时和薛衍同屋共寝时,倒确有好几回夜里醒来,发现薛衍不知所踪。   于是这也可以解释薛衍为何被庄内弟子排挤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想必是薛衍夜会庄主走漏了风声,庄内子弟替庄主夫人不忿,是以默默排挤。而从未当面给过他们难堪,估计是碍着薛衍的身手和庄主的威仪。   越想越是有鼻子有眼,薛慕赶紧打住。   而后纠结地对苏帷道:“说倒是说得通,只是我师父的为人我再清楚不过了,肯定不会做那样的腌臜事。不给出缘由,那必定是因为有什么苦衷。”话说得掷地有声,其实心里有两分不确定,尾音就有些发飘。   苏帷见他眉心皱成了一个小疙瘩,楼过他笑了笑,又亲了亲他眉头,和煦道:“你说的情况也不无可能,横竖是上一辈的恩怨,由得他们自行了结好了,你勿要为此忧虑。”   手沿着下颌往下,在薛锁骨上似有若无地摩挲着,扳过他身子看了看,见那殷红的两点被他玩儿得破了皮,肿得不成样子,凑到他耳边轻声问:“疼吗?”   薛慕乖顺地摇了摇头,“还好。”   苏帷吃吃地笑了起来,都肿成两个小肉团了,那叫还好?心里欢喜得狠了,将头埋进他脖颈间,似有若无地亲吻着,笑道:“你怎么这么喜欢我啊。”   苏帷用的是肯定句,薛慕闻言愣了一回。听他笑得暖心,眼角眉梢不由得也带上了笑意。   窗外暴雨如注,更远些的天空中一道白色闪电划破夜空。夜已经深了,除了风雨雷电肆虐之声外,几乎就是万籁俱寂。   屋里两人沉浸在自己的小小世界中,搂得一丝缝隙也无,甜得像两个化在一起的糖人儿。   第二日早晨,化了一夜的糖人儿终于分开了点,洗漱完毕,并肩下了楼。   到得大堂,苏帷让小二上了些稀粥并开胃小菜。窗外雨势丝毫未减,仍是个大雨滂沱的留客天。两人见今日必定也是无法上路的,于是也不着急,慢慢吞吞用着早膳。   薛慕啜了口白粥,抬头看了眼苏帷,一看之下,竟然发起了楞。   苏帷家教甚佳,用餐的姿态相当好看。熹微的晨光破窗而入,映得他更加俊逸非凡,眉目如画。   薛慕捏着筷子,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胡思乱想着,一会儿想着这人长得真好看啊,怎么这么好看呢?一会儿又想着,这人是不是给自己下降头了,不然自己怎么这么喜欢他。   挠着头从楼上下来的林立之正巧瞧见他这副情态,差点儿没酸倒了牙。顺着薛慕的视线看去,心里嗤了一声,切,也就一般般么,哪里有本大爷英俊,个薛小慕审美情趣亟待提高啊!   正腹诽间,那边苏帷抬头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林立之立刻萎了,一时心虚自己脑补的戏码被苏帷看了穿,又想起昨天自己给苏帷下的绊子,生怕他记仇收拾自己,于是脸上堆起笑容,下了楼往二人走去,谄媚道:“一夜不见,二位精神愈发矍铄了啊!”   薛慕乍闻他声响,立刻从对苏帷的遐想中回过了神,红着耳廓埋头喝粥。感觉到薛慕带着爱意的视线消失,苏帷面色如常,心里将林立之剁成了十八段。   林立之老着脸皮自顾自坐下,见苏帷跟前多出了一碗粥,理所当然般伸手去端。苏帷抬手格开他手腕,林立之被激起了好胜之心,手上带了力道,为着一碗粥的归属,和苏帷你来我往过起了招,过了半柱香时间,仍旧没能摸到粥碗分毫。林立之瞥了眼薛慕,计上心头。一抬头又向粥碗攻去,苏帷照例防御,哪知林立之半途突然转向,攻向了薛慕那边。   苏帷果然舍弃了粥碗,起身护住薛慕。林立之却不和他硬碰,一招声东击西,一回手探向粥碗,终于摸到了碗沿,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端起粥咕咚咕咚喝见了底。末了将空碗嗒的一声放在桌上,得意洋洋道:“哈哈,关心则乱!关心则乱!师兄承让!承让!”   苏帷淡淡瞥了他一眼,也不言语,饮了口粥,又给薛慕夹了一筷子醋溜白菜。薛慕抽搐着嘴角,有心提醒下林立之,又见他一脸欠揍的表情,于是也默默噤了声。   林立之得意了半晌,见两人无甚反应,一时有些无趣,正打算调戏下薛慕,蓦地脸色一变,不敢置信地看向了苏帷。   苏帷眼皮子也不抬一下,仍旧坐得四平八稳八风不动。   骤然间腹痛如搅,身下只觉有一股洪流要破门而出,林立之一边捂着肚子一边痛心疾首道:“竟然用下泻药这种江湖宵小的伎俩,师弟我甚为痛心啊!师兄一向光明磊落,怎的几月不见,竟成了这般模样?!师兄你听我一言,千万不可误入歧途,铸成大错啊!”   苏帷对他和煦一笑,温言道:“听得师弟一席话,为兄我顿生醍醐灌顶之感。不过来而不往非礼也,为兄也有一句逆耳忠言,不知师弟可愿一听?”   林立之额头渗着冷汗,仍然强作潇洒道:“愿闻其详!”   苏帷点点大堂东北角,“此乃更衣之所,这个时辰正是人流拥挤的之时,保不齐便要排队。为兄建议师弟尽早赶去,若是拖得久了,”说着莞尔一笑,意有所指道,“怕才是真的要铸成大错了。”   话音方落,林立之已经捂着肚子飕的一声往东北角奔去。   薛慕愣愣地看着苏帷,疑惑道:“东北角不是厨房么?我记得茅厕在屋外呀?林立之初到此处,不知晓情有可原,怎的你也忘了”   与此同时,那边厢传来林立之的哀嚎:“师兄误我!这里明明是厨房!”   苏帷噗的一笑,薛慕顿时恍然,也笑着摇了摇头。   两人用过了早膳,又倚窗闲饮了一杯茶水,才见着林立之面色苍白地回来。苏帷仍旧不动如风,林立之靠过来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扒拉着苏帷衣摆哭丧道:“师兄我错了!师兄我再也不敢了!师兄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不要和我一般见识!”   苏帷笑了笑,从袖中掏出个小瓷瓶,倒了粒白色丹丸给他,林立之赶紧放入口中,又起身摸了杯茶咽了,这才神色渐缓。   而后林立之便有气无力地趴在桌上,听着他二人闲聊。正觉百无聊赖之际,突然一道男声传来,“在下觉得少侠面善得紧,不知是否在何处见过?”   林立之抬头,见一油头粉面的公子哥儿,一脸故作风流,眼神暧昧地看着薛慕。   林立之牙根儿软了软,心道,真是个不怕死的!      ☆、二十   薛慕干干道:“在下不曾与兄台会过面,想必阁下认错人了罢。”   那油头粉面公子哥直愣愣地盯了薛慕片刻,故作洒脱哈哈道:”确实是认错人了,不过少侠你和我一位故人神似得紧,倒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样。”   薛慕:“……”   苏帷都没开口,林立之却先看不下去了,对那粉面公子道:“这位公子,在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那粉面公子似是这才想起旁边还有两个大活人,侧过身对两人揖了一揖,又对林立之笑哈哈道:“在下姓卫,上武下彰,叫我武彰就行了,您有何话但说无妨。”   林立之循循善诱道:“采花一事虽被世人诟病为旁门左道,但亦是一门学问,自有章法!须得于月黑风高,夜深人静之时,佳人凄寒难耐,辗转反侧,吾等随风潜入,润之于万籁无声之中。其间温香软玉满怀,万种柔情绕指,自是不必细言。事了拂衣而去,去时满袖清风,千般功名深藏于心,自此再不与人言之,纵是相逢亦作不识,方为上品!”   卫武彰听得直愣神,林立之又道:“似尔等这般于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广众之中,言辞挑逗,神情猥琐,使用 ‘似是故人’这般陈腐酸臭说辞者,非但是为下品中的下品,且极易被冠以调戏良家子的罪名,更有甚者,招致美人夫婿一顿老拳,那更是苦不堪言呐!”   卫武彰被逗笑了,“兄台真乃妙人!在下受过圣贤礼教,夜探闺阁之事定是做不出的,只好大庭广众了。现下佳人在侧,且并未瞧见甚么夫婿。如此时机千载难逢,可不是要好好把握么。”   林立之摇摇手指,“大错特错!既是佳人,怎可遗世?!那护花之人必定得是朝夕相待的罢!”   卫武彰笑着看了看苏帷和林立之,问道:“敢问哪位是那护花之人呢?”   林立之摇头晃脑道:“正是区区不才在下我!”   薛慕:“……”   苏帷:“……”   林立之还想开口,苏帷一折扇狠狠敲他头上,林立之缩了缩脖子,委委屈屈地闭了嘴。   苏帷对卫武彰拱手道:“犬子幼时不慎从高处跌坠,摔坏了脑子,时不常就会疯癫若斯,还望阁下海涵则个。”   林立之掩面痛哭。   卫武彰讶然道:“公子年纪尚轻,就有这么大个儿子啦?”   苏帷缓缓道:“犬子生长异常迅疾,虽然状若成人,其实不过总角之年。”   薛慕嘴角抽了抽。   卫武彰瞧了瞧苏帷那伏在桌上痛哭流涕的犬子,勉强道:“……咳,咳,公子真是好福气呐,令郎……聪明伶俐,来日必成大器。”   苏帷笑了笑,“承您吉言了。”   卫武彰又转头直愣愣看着薛慕,“少侠您确实神似在下一位故人……”觑了眼薛慕脸色,立刻言道:“在下所言句句属实,少侠若是不信,在下可立个重誓!若我有半句虚言,叫我卫武彰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林立之从桌上抬起脸来,指点道:“不够有诚意,不如改成‘若有半句虚言,则叫我卫武彰朱唇千人可尝,玉臂万人可枕 ’来得真挚诚恳。”   卫武彰:“……”   薛慕:“……”   苏帷折扇一扬,做出个威吓的姿势,林立之赶紧又缩头缩脑地伏上了桌面。   卫武彰勉强笑了笑,恭维道:“令郎一派天真稚巧,真是,真是……”说到这里也编不下去了,干脆侧头对薛慕说道:“敢问少侠尊姓大名,仙乡何处?”   薛慕笑了笑,淡淡道:“在下姓薛,江南人士。”   卫武彰脸上闪过淡淡的失落,嘴唇翕张了下,似是有话要说,却终究忍了下来。正当此刻,后院响起了嘈杂声,有人喊道:“王老板,王老板,您可赶紧来看看罢!您那药材被水淹了!”   卫武彰面不改色,对三人拱手道:“那或许是认错了罢,不过我对诸位一见如故,若不是有约在身,立时便要同诸位共浮三大白了!若是各位不嫌弃,改日咱们正经再会一回可好?”   苏帷对他回了一礼,“有缘再会罢。”   卫武彰道:“那必定是有缘的了!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苏帷:“在下苏帷。”   卫武彰:“苏公子一表人才,风仪无双,得遇苏兄实在三生有幸!在下和人醉仙楼有约,这便要先行一步,诸位见谅。”   苏帷对他点头示意,卫武彰便回自己桌上拿了把伞,而后缓缓出了店门。   林立之抬起了头,弱弱道:“……犬子?”   苏帷好整以暇,反问道:“区区不才在下……你? ”   林立之赶紧赔笑,“别介啊,我这不是义愤于那登徒浪子竟敢宵想嫂子,于是一马当先为您荡平匪寇么?我这拳拳护嫂知心,足以感天动地,难道竟不能令您动容?”   这次换薛慕听不下去了,一巴掌拍在他额头上。   林立之又伏在桌上掩面干嚎了起来。   苏帷笑了笑,起身走到薛慕身旁,伸出两指捏住他下巴,左右看了看,啧啧道:”长得这么勾人,成天招蜂引蝶,该叫我如何是好?”边说边将脸向他凑近。   林立之又在那边捂住双眼作怪:“大庭广众,有伤风化!吾尚年幼,不忍卒睹……”   苏帷额头暴出了一根青筋,忍无可忍要一脚踹飞他,林立之眼角瞥到他脸色,立刻起身一个倒翻筋斗退了开去,而后留下句“嫂子我明天再来看你”,便落荒而逃了。   听他此言,薛慕眼角也抽了抽。   苏帷抬手抚上他脸,“不喜欢他叫你嫂子?”   薛慕点点头。   苏帷笑道:“我认为叫嫂子挺好,一家人,显得亲热。”   薛慕不开心, “他叫我爷爷岂不更亲热?我们仨恰好三代同堂,多棒。”   看他闹起了小脾气,苏帷眼角笑意更浓,“嘴皮子上占人便宜,可不是君子所为,别跟那臭小子学坏了。”   薛慕继续不开心,“哪是跟他学的?你才是宗师呐。”   苏帷笑得拿手扯他嘴角,薛慕缓和了脸色,抬头看他,认真道:“那卫武彰有问题罢。”   苏帷唔了声,在他唇上亲了亲,“尾随我们好些天了。”   薛慕:“他姓王?给我们报的是假名?”   那边人叫王老板,卫武彰便借口醉仙楼有约遁走。那人倒还不笨,出了店门佯装往醉仙楼方向去了,而后从小路绕回后院,只是薛慕苏帷二人对他起了疑心,便刻意留意开在小路一侧的窗缝,是以发现了他报假名的破绽。   苏帷点点头,薛慕疑惑道:“若是旁人都知道他姓王,他同我们报假名,很容易便会露出马脚,他为何要这样做?”   苏帷道:“他亦是初来此处,真名或许仅有少数随行亲近之人知晓,他稍稍吩咐下,让人莫在他人跟前叫他真名就行了。方才听那后院之人叫喊,药材受了水,该是情势紧急,不然亦不会有此纰漏。”   薛慕点点头,“我们要不要去查他一查?”   苏帷道:“不用,他自会入瓮。”   窗外仍旧大雨倾盆,路上一个行人也无,两人又闲聊了片刻,便回房休息了。   隔天午后,雨势仍未减缓分毫,两人困在客栈百无聊赖,于是苏帷便坐在桌前看话本,薛慕拿白布擦着自己的佩剑。   突然间房门被人敲响,两人对视一眼。   薛慕上前开了门,门外站着卫武彰,仍旧油头粉面,手里提着个小箱子,笑呵呵的,“薛兄,苏兄,我们来打马吊吧。”   而后探身进来,见林立之不在,便对苏帷道:“令郎不在吗?那可麻烦了,三缺一呐!”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过啦!   ☆、二十一   苏帷对卫武彰笑了笑,请他落座,“马吊我们不大擅长,就坐着叙会儿话罢。”   卫武彰对苏帷满满一揖,笑哈哈入了座,薛慕给他沏了盏茶,卫武彰目不转睛地盯着薛慕看。   苏帷闲话家常般问道:“敢问卫公子哪里人士?”   卫武彰陡然惊醒,觉出了自己的失礼,赔笑道:“在下来自青城。”   苏帷笑道:“巴蜀么,倒是个地灵人杰的好地方。”顿了顿又道,“卫公子官话说得很好,一点乡音也无,实在难得。”   卫武彰哈哈一笑,“在下常年走南闯北做买卖,确实常讲官话,但家乡话亦常记心间。”   苏帷拈了块糕饼,拿小帕子包住递到薛慕嘴边,薛慕自然而然地咬了一口,卫武彰眼皮一跳,苏帷觑了觑他脸色,漫不经心问道:“卫公子先前说薛兄同你故人有几分相像,不知那位故人是何方神圣?”   卫武彰脸色僵了僵,眼中露出了一丝几不可见的哀伤和缅怀,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而后便迅速恢复如常,笑道:“一位多年不见的老朋友罢了。”   卫武彰侧头看了看薛慕,见薛慕也在看他,握着茶盅的手不禁紧了紧,赶紧拿茶盖刮了刮浮沫,低头啜了口茶水。   屋里一时陷入寂静,苏帷似是恍若未觉,见薛慕糕饼吃完了,便从桌上拿了个橙子剥起来,苏帷剥开橙子却不直接递给薛慕,而是一瓣一瓣地喂他,薛慕一丝排斥也无,乖乖地咬着橙瓣。   两人间的空气都是炽热黏稠的,虽然隔着一小段距离,却又似是分毫缝隙也无。   卫武彰看得眼皮直跳,不自在地放下茶盅,拿手放在鼻下咳嗽了下,终于开口道:“马吊是打不成了,不过在下有一挚友,于五里外春景湖边有间水榭,如此良辰,小酌品雨非为一桩美事耶?”   苏帷瞥了眼窗外倾盆的大雨,将一瓣橙子喂到薛慕口中,别过脸对卫武彰道:“确是美事,只是天象若此,怕是不宜出行罢。”   卫武彰忙道:“小弟我恰巧有辆马车,也不太大,但三五人还是能装得下的,遮风挡雨不在话下。”   苏帷也不看他,回道:“倒确是恰巧得很。”   卫武彰哈哈干笑起来,薛慕咽下橙瓣,抬起眼皮瞧了他一眼,开口道:“赶早不如赶巧么,卫公子所言倒确是个风雅的提议。”   苏帷握住薛慕手捏了捏,唇边逸出一丝浅笑,对卫武彰道:“那不知何时动身呢?”   卫武彰拿手指点了点桌面,“即刻就可启程。”   苏帷笑道:“那便动身吧,赏雨亦有良辰,误了可不好。”说着拉着薛慕的手便起身了。   卫武彰赶忙跟上,到得客栈大堂,唤来从人,一番打点后便欲出门登车。   正在此时,林立之的叫唤从身后传来,“嗳,师兄,嫂子,你们去哪儿?”   苏帷头也不回道:“赏雨,去吗?”   林立之傻了,瞧了瞧屋外夹杂着雷鸣的瓢泼大雨,“赏……雨?”   苏帷不理他,给薛慕打着车帘让他先行入内,侧身时露了小半边肩膀在雨中,霎时便给雨水淋湿了去。苏帷不甚在意地掸了掸,而后也钻入车内。   卫武彰随后也入了车内,林立之愣了一回,见车马将行,赶紧几步抢上钻入车内。一进去就见苏帷拿了个软枕往车座上放,用手压了压,似是不甚满意,又从旁边再拿了一个叠上,才让薛慕落座。   林立之看得牙酸,拖长了声音道:“师兄金尊玉贵,何时学会伺候人的?”   苏帷竟没生气,只捏了捏薛慕脸颊,眼里有着藏不住的宠溺,笑道:“这位可比我金贵多了。”听得此言,薛慕也笑了起来。   卫武彰脸色古怪地看着他们。   林立之作怪道:“夫君是这么样个体己人儿,嫂子当真好福气呐!”   苏帷挨着薛慕坐下,抬头笑着对林立之道:“他不愿意你叫他嫂子,你说如何是好?”   苏帷虽然笑笑的,但林立之凭着多年经验,一眼便知他这笑容仅仅浮在皮面,于是连忙小心翼翼道:“不叫嫂子叫什么?莫不是叫姐夫?”   苏帷仍旧笑笑的,“怕是乱了辈分罢。”   林立之寒毛竖了起来,思忖半晌,战战兢兢对薛慕道:“……娘!”   薛慕一巴掌拍他脑门儿上,苏帷抚掌大笑了起来,卫武彰没绷住笑得一跌,而后似是自觉不妥,抬起衣袖掩住了头面,只是那袖袍却在不停抖动。   而后几人规整一番,各自坐上车椅,知会了声帘外车夫,马车便在雨幕中行去。   卫武彰笑哈哈道:“这位兄弟真是妙人呐!”   苏帷握住薛慕手摩挲着,笑道:“卫公子昨日未戳穿我们的玩笑,亦是妙人。”   卫武彰哈哈笑了起来,瞥到苏帷握住薛慕的手,眼皮又抖了抖,故作不经意道:“苏公子和薛公子感情甚佳呀!”   苏帷给薛慕顺了顺披在肩上的发,淡淡道:“情同并蒂。”   卫武彰咳嗽了下,艰难道:“我等萍水相逢,小弟我有句话,说来有些唐突,原本不该讲的。只是天地之大,竟能有缘得遇,且我与诸位颇觉意气相投,于是若是不说,倒有些不吐不快,如鲠在喉之感了,不知苏兄可介意否?”   苏帷看他一眼,淡淡道:“卫公子有话但说无妨。”   卫武彰一拱手,“薛公子与苏公子之情谊,是否与那男女之情相似?”   苏帷坦然道:“说是相似其实不大准确,我与他的感情与俗世中的男女之情一般无二,皆是真心相付,两情相悦,并无甚值得纳罕之处。”   卫武彰道:“只是身为男儿,总得继承香火,开枝散叶罢,不然来日下地,有何颜面见列祖列宗?”   苏帷反驳道:“我上头有个兄长,膝下已有二子,散叶之事与我无碍。”   卫武彰苦口婆心道:“纵是上有兄长,到得婚嫁年纪,总归要遵从父母之命,成家娶妻,这个世道,男子之情,甚为艰难呐!”   苏帷不以为然,“家严家慈对我并无过多苛求,只望我一生顺遂安乐,是否有妻有子并不强求。”   卫武彰拍腿喟叹,“如此开明之父母,当为之击节赞叹!”而后却又皱眉道,“只是苏兄你身无挂碍,自然可以恣意随心。但若是薛兄的双亲希望他能延续香火呢?”   苏帷摇头,“他跟师父长大的,并无双亲。”   卫武彰眼圈有些发红,“那若是薛兄的亲人来寻着了他,寄望他能护住他家这唯一的血脉,又该如何?”   苏帷不言语了,转脸看薛慕。   薛慕将头往苏帷肩上靠了靠,面无表情道:“既然当初遗弃了我,自那时起便不是亲人了,我又怎会听从个外人的意见。”   卫武彰着急道:“不……不是遗弃!”   见几人诧异地望着他,忙缓和了下情绪道:“哪有不心疼子女的父母,想来薛兄家人当初未能将你带在身旁,定然是有甚么苦衷的。”   薛慕紧了紧握着苏帷的手,苏帷心里暖了暖,嘴角带上了两分笑意。   薛慕淡淡道:“有苦衷那就相认罢,只是相认归相认,若是为个劳什子的传香火,便要逼我去跟不相爱的人交合,那于我而言,这父母便也不再是父母了。”   卫武彰脸色僵了僵,而后勉强笑了笑,“薛兄真是个通透人。”   薛慕不置可否,只是向苏帷那边又靠了靠,换个舒坦的姿势闭目养神起来。   苏帷瞥了眼卫武彰,明明是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公子哥儿,此时颓丧起来,竟带了几分沧桑之感。   此后几人一路无话,连最爱胡闹的林立之也乖乖缩在角落不吭声。   过了一炷香时间,只听得车夫“驭”的一声长啸,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苏帷挑开车帘往外看了看,雨势滂沱,两丈外是一道雅致的小门,门前是片荷花池,池子里的荷花被雨滴打得东倒西歪,水池中央是一条小木桥,一边连着小门,一边延伸到几人所乘的马车之外。   卫武彰在车内箱笼中翻找一通,惊呼道:“呀!前儿备在这箱子里的伞为何不翼而飞了?”   车夫在帘外回道:“老板,你上回让我清扫的时候拿出去啦。”   卫武彰一脸歉意,搓着手道:“这也没伞,只能几位先暂时委屈下,咱们淋雨过去,进了水榭我给各位寻些干爽的衣裳如何?”   苏帷道:“自然客随主便。”   而后几人下了车,在滂沱大雨中穿过小木桥,进了水榭。   路程虽短,但雨势极大,是以几人衣裳都有些浸了水。卫武彰忙吩咐丫鬟去取了干净的衣裳,而后点了三间厢房让他们各自更衣。   三人亦无异议,便先后入屋更衣。薛慕脱下上衣,露出线条漂亮的肩背,而后突然单脚一点,一个纵跃踢破了左侧的雕花格子窗。   卫武彰躲闪不及,颜面被踢了个正着,向后飞出去十余尺,扑通落在泥泞的地下。      ☆、二十二   听闻响动,苏帷林立之迅速赶了过来,见薛慕光|裸着上身站在窗棱边,苏帷微微眯了眯眼,林立之吹了声口哨,“嫂子真是好风采!”   苏帷面无表情觑他一眼,林立之立马缩到墙角,殷勤找补道:“娘您赶紧穿上衣裳吧,别光图凉快,身子要紧,要是闹个头疼脑热的,有人可要拿我撒气了!”   薛慕嘴角抽了抽,蜇足回身,拿起衣衫披上,苏帷上前给他系上腰带,又紧了紧衣领。   二人行至卫武彰跟前,居高临下俯视着他。   卫武彰全不在乎一身狼狈,颤抖着起身,潸然道:“少爷,我终于找到你了!”   薛慕指了指自己,问道:“少爷?我?”   卫武彰啄米般点头,脸上泥水甩了出来,溅到薛慕衣衫上。卫武彰想也未想,立马伸手给他擦拭,于是薛慕原本只有几个泥点子的雪白衣衫上,霎时间又多了个脏手印。   薛慕看不下去了,出言道:“卫公子此番作为想必另有情由,我先前把您当成了偷眼宵小,故而出手稍重,有甚冒犯之处万望海涵。有什么话也不急于这一时,不如您先回屋正一正衣冠,我也先整理一番,稍后坐下详谈如何?”   卫武彰忙道:“好,好,我……我先去换件衣裳,少爷您稍待片刻,我即刻便回!”薛慕对他点点头,卫武彰回了一礼,而后匆匆寻了间厢房,唤丫鬟取了干净衣裳。   苏帷笑着揶揄,“少爷?看来薛兄也是大户人家来的,认了祖归了宗,可不能嫌弃我和你门不当户不对了。”   薛慕笑,“糟糠之妻不下堂么!我这点操行还是有的,真要富贵了,顶多取个十七八房小妾,你还是正房,我把你供在后院里,替我统领诸小,你看这可还行?”   苏帷笑着上前拧他脸蛋,假作气愤道:“好啊,你竟然是这样个负心薄情之人,我一心一意跟了你,你竟然还要另觅花丛!看我不撕了你!”   薛慕笑着任由他捏着,回道:“好了,不玩笑了,我们跟他萍水相逢,他又形迹可疑,说的话几分真几分假还不一定。不管他说什么,暂且先听着罢,回头再仔细计较。”   苏帷凑过去在他唇上亲了亲,“我省得的。”   薛慕衣衫上被盖了个手印子,丫鬟又送了一套袍服要他换,薛慕犯了懒,婉言谢绝了,将就穿着,边和苏帷插科打诨,边等着卫武彰。   过得片刻,卫武彰换了身簇新的衣衫,撩摆跨进了门槛。   三人略客气一番,而后各自就坐,丫鬟送来了茶果,林立之也大模大样坐到了桌边,摸了把炒瓜子磕着,一副等着听秘闻的德行。   卫武彰尴尬地觑了觑林立之,对薛慕委婉道:“此事干系重大,少爷您看……要不我们主仆俩私下聊聊?”言下之意是连苏帷也不方便听了。   薛慕摆了摆手道,“不妨事,无事不可对人言,况且此间都是挚交。”听闻薛慕将自己也算在了至交好友之中,林立之嘎嘣一声磕开粒瓜子儿,得意洋洋道,“对,都是熟人,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我嫂子都不介意了,卫公子你也敞亮点儿呗,没的枉做小人了。”   林立之一番话讲得没心没肺,卫武彰就有点尴尬了,苏帷抬起下颌朝门外点了点,“你先出去。”   林立之不吭声了,缩在桌上咬着瓜子壳,磨磨蹭蹭就是不走。   薛慕对卫武彰笑了笑,“他说话不过脑子,你别介意。都不是外人,有话但说无妨。”   卫武彰点点头,言道:“少爷你肩上有个印戳,可有注意过?”   薛慕点头,“注意过的,早先以为是胎记,后来阿帷替我仔细揣摩过,说像是烙铁烫的。”   卫武彰不愿细想苏帷是如何替他仔细揣摩的,端起茶盏喝了口,定了心神,道:“不是烙铁,是烧红的印章。”   林立之插嘴道:“那跟烙铁也差不离了。”   卫武彰继续道:“当年老爷带着奴才和少爷逃难到蜀地,被贼人追杀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少爷您尚在襁褓之中,奴才我也将将六岁,不到七岁,除了抱着您哄着你,也帮不上忙。当时真的是弹尽粮绝,老爷带着我们躲在深山里头,正值隆冬,夜里冻得人骨头疼,山货野物全没有,只能吃草根咽树皮,生生给人熬成了一把枯柴。我和老爷还扛得住,但少爷您尚年幼,才这么点大,”说着拿手比了个长度,“天天喝点雪水野菜汤,原本白白胖胖一脸福相,饿得面黄肌瘦,就剩一口气了。”   竖起手指比了个一,悲戚道:“后来实在没了法子,眼看您就要过去了,老爷咬咬牙,忍痛把您寄送到一户山野农家之中。老爷常讲男儿膝下有黄金的,可那回他怕您吃亏,见那农户有些不情愿,生生给人磕了三个响头,求人家善待您,立誓往后必有重谢。怕往后找您不见,向农户借了火,把印章子烧红了,狠心给你肩上盖了个章,就为往后来寻您。”   卫武彰讲得情真意切,眼眶泛红,几人也听得动容,林立之也不打岔了,翁声道:“然后呢?”   卫武彰眼泪落了下来,苏帷递了张白帕子过去,卫武彰接过道了谢,按了按眼皮,哽咽道:“后来仇家追来了山里,老爷把我藏在洞里头大坑里面,拿浮土草皮盖住,留了个出气的孔儿。我被埋得有些憋气,就厥过去了,等我醒来爬出坑洞,老爷……老爷已经……就义了……”说到就义二字,卫武彰泣不成声。   薛慕眼眶亦有些泛泪,苏帷紧了紧握着他的手,薛慕定了心神,问道:“贼人是谁?为何要追杀我父亲?”   卫武彰道:“前朝大商人卫顶天,少爷您可有听闻?”   薛慕点头。   说是前朝,其实刚过去没多少年。前朝二百三十七年,民生凋敝,官员贪|腐成性,朝堂上党派纷争不休,再加黄河冲破堤坝改了道,发大水淹了沿岸十几个城池。赈灾的银两经过层层盘剥,到百姓手里就成了几个馊馒头,饿殍遍野,一副气数已尽的末世景象。百姓不堪忍受,纷纷揭竿而起。魏正德是起义军中的一支,过五关斩六将,最终黄袍加身,坐稳了这天下。   魏正德这段光辉历史,茶坊评书天天在讲,吹得神乎奇迹,街知巷闻,薛慕几乎要倒背如流了。   可惜魏正德虽然能力超凡,却是个短命的,四十啷当岁就归了天。他儿子魏夜白当时将将十七,却是少年老成,一上台就娶了骠骑大将军祁家女儿,还封了后。又娶了苏家嫡女,封了贵妃。   有了苏祁两家的支持,原本蠢蠢欲动的各藩王也老实了,魏夜白这些年励精图治,家国蒸蒸日上,颇有成为一代明君的趋势。   只可惜了丞相段临初,不明不白跟了他,不仅要跟人分享爱人,还背了一身骂名,深陷朝堂争斗和宫闱争宠两个漩涡中,幸好魏夜白心在他身上,也还算护着他,只是魏夜白要做明君,就不能太过偏颇,所以段临初过得其实也憋闷。   苏帷和段临初有些交情,见不得他在这趟浑水儿里头左支右绌,跟薛慕在一起后常常吐槽皇帝人心不足,要名垂青史,要爱人死生契阔,还要得了便宜卖乖,在他跟前长吁短叹自己身不由己不得不和后宫一众美人周旋,烦恼自己一心扑在段丞相身上,段丞相却对他若即若离。   薛慕虽然觉得皇帝做事是有些不大地道,但他跟段临初别说交情了,连面儿都没见过。于是也没太气愤,觉得这愿打愿挨的事儿,也不好妄下定论。   说这么多魏家的事儿,是因为魏正德和大商人卫顶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卫顶天当年的泼天豪富,那是奇闻野史里头常谈不休的话题。腰缠万贯富可敌国,堆金积玉富甲天下,钟鼓馔玉,玉盘珍馐,一个卫家普通婢女的吃穿用度,顶十个小富人家的闺秀小姐。   可惜再是豪富,终归手无权柄。乱世之中,若无征战杀伐之意,便须得寻个倚仗。卫顶天好经商赚钱,好美色享乐,好风花雪月,却是个修在家佛的,无论如歌酒肉穿肠,如何声色犬马,心里始终住着个活菩萨,灾年里头开仓放粮,旱了涝了都是大把的银钱撒将出去救苦救难,是以即使是在重农轻商的时代,也博了个不得了的好名声。   若他有意,各地纷纷揭竿时,迅速招兵买马自立为王,必定一呼百应,不定也能到那金銮殿上坐上一坐,只是他清楚自己的性子,平日里蚂蚁都不愿碾死一只的,商场上虽然处事果决利落,也有点商人的奸猾,但真刀真枪率军四处征战,光是想想那尸山血海的场面就受不了了,更遑论亲自坐镇指挥了。   战场上瞬息万变,一丁点儿的妇人之仁都容不下,他一没那领兵打仗的天赋经验,二也没那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狠劲儿,真要带了兵,那也是害人害己。心知自己没那金刚钻,他也不揽那活儿。可是乱兵四起的当口,他这样的大富商,要没人保着,那就是砧板上的肥肉,挨刀子的命。于是琢磨来琢磨去,就看中了魏正德领导的那只义军,两人达成协定,卫顶天出钱资助他扩充军队,魏正德护他周全,往后得登大宝,自然也少不了卫顶天的好处。   两人一拍即合,合作相当愉快,哪知人有失手马有失蹄,魏正德一路乘风破浪,却在一条小水沟上狠栽了一回,被个小奸细混进了营帐,偷了行军图递送给了官军,而后遇了埋伏,给杀得东躲西藏。   魏正德马失前蹄,卫顶天跟着就倒了霉了,被人占了府院,几乎屠尽满门,后来死在了深山。等魏正德重整旗鼓杀回来报仇时,卫顶天尸体早就邦邦硬了。   新朝建立后,魏正德也没忘记卫顶天当年的恩情,给他厚了葬,竖了碑,还派人四处寻访卫顶天流落民间的后人。只是市井间却传言,皇帝不是真心要寻访什么后人,是觊觎卫顶天那不知藏在何处的金山银山。不过这金山银山亦是传言来的,真有没有,也还得两说。后来魏正德宾了天,魏夜白是新朝建立后生的,和卫顶天没交情,自然懒得替他找甚么后人,也不信甚么宝藏这茬儿,于是这寻访大计便搁置了下来。   苏帷挑了挑眉,“按你所说,薛慕便是那大商人卫顶天的后人?”顿了顿道,“你一面之词,我们却也不能尽信,可有何证物?”   卫武彰忙不迭道,“有的!有的!”   说着从怀里头摸出个玄色绸缎袋子,又从袋子里头拿出半张粗麻白布。乍见那白布,薛慕眼瞳紧了紧。   卫武彰道:“当年老爷将您托付给农户时,除了盖戳儿,还往您小衣服背心里子上缝了半张粗麻布。我这半张是个丁字,您那半张是个页字,合起来恰好是个顶字,您瞧瞧是也不是。”将白布递到薛慕手上,又道:“还有您背上那个戳儿,是个梵文的天字,那戳儿盖得小,您这会儿身量长了,皮肤也长开了,肯定看不大清,但若是使劲看,也还是能看出来的。”   苏帷看着薛慕,问道:“他所言可属实?”   薛慕点头,“都对得上。”   卫武彰又道:“那年我在坑洞里头醒来后,就听见外边人声喧哗,夹着兵刃之声,我那时还小,怕是贼人,不敢出去,只听那兵士们说老爷已经……死了,斜着眼睛死命看过去,就看到一行人抬着老爷尸身出了洞。”说到此处抹了把眼泪,“老爷把我藏进坑洞前嘱咐过,若是他有甚么不测,叫我拿着白布图纸带着少爷去寻回家产,而后我们主仆俩好生过活。可是那时候我饥肠辘辘,又天寒地冻的,深一脚浅一脚往外走,很快就迷失了方向。好容易出了山,给个行脚商人捡了回去,把我养到十来岁,我原想再大些来寻回少爷,把藏宝图物归原主,而后侍奉养父到老的,谁知没过多久他娶了房媳妇儿,横竖看我不顺眼,找茬儿把我赶了出来,我便走南闯北做起了买卖,后来再去山里寻农户时,却哪里还有人在。”   林立之兴味盎然,吹了声口哨,“所以卫顶天那金山银山的传言,竟是真有其事?!”      ☆、二十三   卫武彰点头,复又摇头,“说是宝藏其实不恰当,这就是老爷留给少爷的遗产。宝藏见者有份,遗产却是独属于少爷的。”   薛慕问道:“这白麻布上的字是用何墨汁书写的,为何着许多年过去了,仍未褪色分毫。”   卫武彰道:“是我们卫家独家研制的,也没特别取名字,过往用来记家谱的,平常的墨汁过得三五年就该褪色了,我们家这墨汁,能管三五十年。”   薛慕点点头,又问道:“你是如何知晓我在此处的呢?”   卫武彰道:“奴才……”薛慕打断道,“不要这样自称,听着别扭,我俩平辈的,兄弟相称就行了。”   卫武彰感激地点头,“我并不知晓薛兄你在此处,是前些天儿在官道上,一回身瞥见了您,您和老爷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家老爷当年也是名冠京华的风流倜傥人儿,那模样没几个人长得出,是以我一见您就认为您必定是我家少爷。只是一来确实经年未见,有两分忧心错认的心虚,二来贸贸然上前也担心您认为我不怀好意,三来也怕万一认错了人,把这一通缘由讲得分明了,对方起了贪念,将错就错认了下来,那我如何对得住老爷的在天之灵呐!”   讲了一通又哭了一通,卫武彰有些口干舌燥,薛慕将茶吊往他推了推,卫武彰道过谢,往杯子里头加了点茶汤,端起来润了润嗓子,接着道,“所以我就在后头跟了您几天,那天实在按捺不住了,就想装作对您美色起意,先行试探一番,谁知道刚开了个口,就叫林兄一通扯白打断了。而后我又提了自己姓名,提了您和故人神似,想探下您的口风,谁成向您竟然一无所知,我便想出了这个偷觑您更衣,察看您肩头是否有印戳的拙劣计策,实在是见笑了,见笑了!”   林立之出言道:“想知道大可以直接问呐,何必绕这么大个弯子,给人踢一脚好玩的么?你问个肩头是否有胎记,诈也诈出来了。”   卫武彰回道:“我四处寻访这些年,每每自认发现些许线索,最后往往失望而归。况且牵扯前朝旧事,怕动静过大被官府人盯上。开门见山地问吧,又担心您以为我别有所图,拿假话敷衍我,故而出此下策。”   薛慕问道:“你对外间人宣称姓王?”   卫武彰笑道:“少爷果然聪颖非凡,大有老爷当年英姿。”   林立之心急要听故事,翻了个白眼,“先别忙着拍马屁了,把缘由讲清楚再说别的。”   苏帷斥道:“不得无礼。”   林立之悻悻然闭了嘴。   卫武彰替他解围,“林兄真性真情,着实令人心喜。”而后继续解释道,“卫武彰是老爷赐我的名姓,我原是个街头乞儿,常年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幕天席地与野狗争食,被人唾弃,遭人白眼。一天我饿得狠了,偷了馒头铺的馒头,给人往死里打,而后跟块破布一般让人扔在街角等死,奄奄一息时,路过的老爷见我可怜,收留了我,给我治伤,让我吃饱穿暖,从那时起我就发誓愿为老爷肝脑涂地死而后已!后来走南闯北做买卖时,先皇还在世,还在命人寻访卫家遗孤,我担心他真如传言所说,是冲着老爷的家产来的,担心盘查到我的头上,便换了个假的姓氏。”   薛慕又道:“昨天后院子里是你的药材受了水吧?”   卫武彰点头,“是我的药材,我昨天坐在大堂角落,您的一举一动都落在我眼里,越看越觉得跟老爷当年的音容笑貌相似得紧,一时心绪激荡,就上前露了真名姓想试探下。其实当时也是没拎清,您当年尚在襁褓,纵使我抱过您哄过您,在您跟前念叨过我名姓,您又哪里记得住。后来我从人在后院呼喊我,我担心您知道我还另有个假名的事,认为我所言有虚,就绕了个远路去了后院,哪知还是给您察觉出来了。”   卫武彰穿着簇新的衣裳,头脸洗干净了,没了那一头的油光,显得干净清爽起来,令人观之可亲,岔眼看过去,还以为是哪家娇生惯养的小公子。可是鬓间有几根少年白,早生的华发以及眉眼间偶尔透露出的沧桑疲惫,都显露出他这些年来的不易。   薛慕诚恳道:“这些年辛苦你了。”   卫武彰握住薛慕手道:“不辛苦!当年若不是老爷救了我一条小命,我恐怕早成了地府也不收的孤魂野鬼了。涌泉之恩,倾命不悔,这一切都是我该做的,也是我心甘情愿要做的。”   卫武彰握住薛慕手不放,苏帷心知如此情形下不该揪细,但还是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只是终究忍住没有将薛慕手拉回来。   薛慕觑了苏帷一眼,反手握了握卫武彰,权作安慰,而后抽回手道:“我爹当年救了你,想必也并未图甚么回报。世人多是记仇容易,记得人恩情却难,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能对此一直心心念念,实乃君子高义!我代我爹谢过你了!”   卫武彰眼泪又要掉下来了,忙拿帕子掖了掖,而后又从怀里掏出块白布来,递给薛慕道:“这是老爷留给您的,也就是外间人所言的藏宝图,现下物归原主,您得闲了就去把自家家产寻回来罢。”   林立之抢过白布,拿手上用指头转着,“藏宝图?这不是块白布么?你逗我们玩儿呢?”   卫武彰忙道:“不敢!不敢!若我又半句虚言,叫我……”   林立之话赶话道:“叫你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是不是?能有点新意么?”   苏帷忍无可忍,伸手扯过藏宝图,拿扇柄往林立之额头狠狠敲去。林立之瘪着嘴趴在桌上,装作一副很乖的样子,不言语了。   薛慕对卫武彰道:“师弟爱同人玩闹,武彰你不要多心。”   卫武彰忙道:“不会!不会!林兄少年心性,讨人喜欢得很。”而后继续解释藏宝图一事,“这图是用特殊方式处理过的,且这并非一整块,而是只有半块,另有半块,老爷说是给一位杜姓挚友收藏着的,只是我当时怕得很,三魂失了七魄,老爷讲的话只记住了一半,后来年月渐久,又忘了许多,只记得是个杜姓有人,只知姓甚,不知名谁,家住何处也忘记了,实在愧对老爷嘱托!”   卫武彰说到此处,颇有种痛心疾首,怒己不争之感,薛慕忙安慰道:“武彰你当年尚是个垂髫小童,能做到这种地步已经相当令人钦佩了,万不可妄自菲薄!”   卫武彰感激地道了谢,又道:“只知道是个杜姓友人,大体记得似乎是江南人士,但更具体的信息我都给忘了。”   薛慕道:“那可是恰巧,我正好长于江南御剑山庄杜家,庄主名叫杜原风。”   卫武彰惊诧道:“莫不是老爷旧友得知老爷遇难,特地将您接回去将养?!”   薛慕摇头,“该不是的,大概只是凑巧姓杜。我是给师父薛衍收养的,不是姓杜的收留的我。当年师父在院门外捡到我时,我怀里头有封信笺,大意是,拐子将我带来此处,想卖了换些银钱,哪知道此处正是战火连绵,还闹了饥荒,卖儿卖女的多的是,哪里还有闲心买了陌生孩子来养。拐子见我换不了钱,就把我丢在路边,一个妇人见我可怜,就把我捡回了家,可是捡回去也养不起,就丢在我师父门前,我师父便收养了我。”   卫武彰义愤道:“老爷将您托付与那农户,他们若是不愿,一早拒绝不就好了,为何勉强接受,又转手将您贩个人拐子?!”略一思忖又愤愤然道,“肯定是贪图老爷给他们的那块羊脂白玉!”   薛慕摇摇头,“也不一定就是他们将我贩给人拐子的,也可能是人拐子将我偷走的,莫要冤枉了好人。总之你我现下都好好地面对面坐着,那些陈年官司,不提也罢。”   卫武彰热泪盈眶,点了点头,“少爷您不愧是老爷的血亲,这一副菩萨心肠,那真是一模一样的。”   抹了眼泪,喝口茶,又道:“这图纸用特殊药水处理过,平日里看起来像是白布一般,其实火烧不坏,水洗不烂,就算往上头拿墨汁写了字,放进热水里头把墨迹泡开,晾干了又是崭新的一张,一点也不会伤害到上头所画的地图。当年老爷说了好些话,有的我已经记不清了,但这件事我还记得,若要让这白布上头的图纸现行,就得去找华阳珺蒋家后人。”   薛慕把白布搁在手上对着外头天光瞧了瞧,甚么痕迹也没瞧见,就是一张普普通通的白布,不由得感叹制作之人手艺精巧。   卫武彰道:“这图纸我就物归原主了,只是……”似是觉得很难为人,但最终还是开口道,“卫家就少爷您一根独苗儿了,这传香火一事,还请您多加考虑。”   卫武彰此言一出,苏帷脸色立刻变了变。      ☆、二十四   卫武彰觑了眼苏帷脸色,艰难开口道:“我也知道如此要求令二位为难,只是老爷一向希望卫家能够发扬光大,代代流传。少爷您若是真心不愿娶妻,那娶一房小妾生几个儿女,也不至于晚年孤寂呐!”   薛慕握了握苏帷手,皱眉道:“武彰我对你多年来为我家的付出感激不尽,但是这种事情,我是绝对不会让步的。若我真是如你所言,为了传宗接代娶一房小妾,勉强和她云雨,有了儿女后我必定不会再去碰她,让个大好年华的姑娘为了我家开枝散叶的执念守一辈子活寡,我于心何忍。”   卫武彰坚持道:“那您大可在有了后代后,拿些银两将她打发回家,你和苏兄照样举案齐眉,伉俪情深,还得儿孙绕膝,共享天伦,难道不是一桩美事?”   薛慕直言道:“我若是在她为我生儿育女过后,拿些银两将她休回了家,她家里兄弟可会善待她?街坊邻里难道不会戳她脊梁骨?她破了身子还能再嫁得出去?若是没有我的插手,说不定她就可许配给一个郎情妾意的好儿郎,夫妻俩织布耕田,恩爱如同蜜里调油。我若是真的如你所言,那才是禽兽不如,毁了别人的一生。都是娘生父母养的,我凭什么为了一己私欲如此作践于人?!”   卫武彰被说得讷讷无言,薛慕继续道,“况且阿帷一腔真心托付于我,我自当尽心呵护这段感情。他一句父母只望他一生顺遂安乐,不求他儿女绕膝,这话听起来轻巧,背后顶住了多少压力你可知道。我若是有理由顶不住对父亲的歉疚,答应了你这样荒唐的提议,那他双亲仍在,不是更有理由也去随便娶个姑娘开枝散叶,那我们俩算什么真情,又山盟海誓个什么劲儿?!”   苏帷眉眼舒展开来,卫武彰叹了口气,看着眼前二人紧握的双手,叹息道:“少爷莫要生气,是我想不开了。”   薛慕缓和了口气,“你一心一意为我着想,担心我老来无所依傍,这些我都理解,也十分感激,但是往后香火这一回事情莫要再提了。你也不要因此觉得愧对我父亲,往后哪日我归了天,亲自给我父亲磕头道歉。”   卫武彰点了点头,低头不言语,端起茶盏啜了口茶水。   见气氛有些僵,苏帷开口打破沉默道:“照你说阿慕姓卫,那他本名叫什么?可有表字?”   卫武彰抬头道,“少爷名叫龙出,御意蛟龙生于天地之间的意思,表字还没来得及取,老爷就……”言及此处又是一阵潸然。   薛慕亦觉黯然无比,虽然他一直于自己身世不大在意。但如今好容易有了眉目,却早已家破人亡,父亲更是凄凉地魂归天外,而自己身为人子,却不能满足他延续香火的希冀,想想亦是愧疚难当。   薛慕问道:“那我母亲呢?”   卫武彰道:“您出生时足有八斤七两,且胎位不正,您刚出生,夫人就去了。”   薛慕唔了一声,也不知道心中是个什么滋味儿,苏帷抬手揽住薛慕肩头,将他搂在怀里,手掌细细抚摸他肩膀,薛慕觉得心头好受了点。   今日聊的话题过于沉重,几人心绪都有些沉闷,薛慕和卫武彰又寒暄了几句,而后便向卫武彰告辞,表示要回客栈休息一会儿。   卫武彰极力留客,表示这是挚友别院,他只偶尔来此小住,薛慕若不嫌弃可在此处休息。薛慕婉拒,这毕竟不是卫武彰的产业,他们擅自前来此处玩乐已是唐突,若是还要留宿,那更是失礼之至了。   卫武彰拗不过薛慕,只好令下人备好马车,先送他们回去。   临行前卫武彰道:“我于此处再关照下人打点各处,少爷您先行回去,我晚间便来寻你们。那图纸干系重大,您可千万要放妥帖呐!”   薛慕拍了拍他肩膀,感激道:“多谢武彰一番好意,晚间我在堂内摆酒,我们几人共饮一番罢。”   卫武彰点头不止,而后两人又闲话两句,薛慕等人便撑着伞过了小木桥,登上马车往客栈方向去了。   林立之见薛慕情绪不大好,便在马车上一阵扑腾,没话找话想让薛慕高兴点儿。   他没形没状靠在车座上,耍宝道:“真是没想到啊,没想到,嫂子你竟然是卫家后人,那可不是名门之后么,啧啧啧,师兄你要小心一点,男人荷包一满,心里头就要出花花了。”   薛慕斥他,“满什么满,八字还没一撇呢,再说我现在也不愁衣食,真给我金山银山,我也不知道怎么花。”   林立之叹道:“朽木!朽木!有了金山银山,你就把我师兄休了,而后养他一二十个男男女女在后院子里头,今天睡这个,明天宠幸那个,成天纸醉金迷,酒池肉林,想想就美死了好么!”   说着说着就仿佛他自己即将过上这样的生活似的,脸上显露出一种无比向往的神情,薛慕顿觉惨不忍睹,拿脚踹他小腿,让他消停点儿。   林立之作怪地鬼吼鬼叫,“哟!嫂子虐待小叔子,简直人间惨剧!师兄你可管管他罢,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再过几天就坐你头上拉……”   拉什么还没来得及说出来,苏帷一个眼刀扫过去,林立之乖乖噤了声。而后还是坐不住,又窝在墙角嘟嘟囔囔道,“师兄你一点也不温柔,这样很容易被嫂子抛弃的。”   他师兄一个没忍住,扇柄又狠狠敲向了他头上,边敲边骂,“别没大没小的!”   林立之捂着一脑袋包,对着薛慕哭嚎道:”娘!他这么凶,你就该把他休了,给我娶一个院子的后爹,让他还敢作威作福!”   薛慕噗地一声笑了起来,苏帷无语扶额,干脆直接闭目养神,只当没他这个师弟。   马车行了不多时便停在了客栈门前,几人先后下车,薛慕边走边思量,突然蓬的一声撞上一人后背,抬头一看,是走在他前头的苏帷突然停下了,定定站在路中央,不动弹地看着什么。   薛慕踮脚从他肩头看过去,也是一愣,不敢置信道:“毕常?!”      ☆、二十五   毕常浑身湿透,脸颊苍白中泛着青灰,衣襟上狼狈地沾着泥浆,右腹部血肉模糊,鲜血顺着皮肤滴落在身下泛着油光的木质桌面上。   客栈大堂乱成了一锅粥,掌柜的搓着手不住将头往店门外探去,回身又一脸焦虑地对伙计道:“阿二去了多久了?大夫怎么还没来?”   这大风天里头,突然来个血了呼啦的客人,从马车往里抬的一小段路,流了一地的血汤子,看着怪瘆人的,生怕再抬两步那人当场就断了气儿,于是赶紧拿三张大方桌拼起来让人躺在上头。那人要是在这儿没了,可不是要多晦气有多晦气,他这买卖往后还做不做了?   有心把人往外送吧,可这大雨滂沱的,真要给人赶了出去,指不定就是把人往死路里逼,他自个儿这良心过不过意得去先不说,这满店的客人唾沫星子肯定能把他淹三回。于是只好把人收了进来,又赶紧打发阿二去请大夫,心里头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地不住念叨,望眼欲穿地盯着大门口,就盼着大夫赶紧的来救苦救难。   伙计肩上上搭着一块白巾子,弓腰安慰他,“阿二往医馆去了……约莫有半刻,这风疾雨骤的,大夫也得小心慢行不是么?莫要人还没见着,自己先折在了半道上。”说着也探出脑袋往店外马路上觑了一眼,又转头瞧了瞧桌面上那伤者,“那人脸色是不大好看,不过好赖还没晕死过去,眼还睁着,想必也没那么严重,掌柜的您宽心!宽心!”   苏帷薛慕离那掌柜的也就两三步的样子,那一番言谈一字不落地进了二人耳朵。薛慕刚进门时诧异地喊了声“毕常“,毕常那边想是没听见,正躺在木桌上疼得龇牙咧嘴,呼呼地倒着气。   苏帷见前头背对自己站着的一人,似乎是自家护卫,便上前拍了拍他肩。   那护卫回头一看,见是苏帷,忙恭谨行礼道,“见过少爷!”   苏帷摆了摆手,让他不必多礼,皱眉问道:“什么情况?”   护卫垂手恭敬道:“回禀少爷,毕公子回京后在毕修撰府上盘桓了一段时日,然而毕修撰妻子家人将他照料得十分妥当,毕公子满腔忧虑无用武之地,于是决定亲自前往无灵谷求取丹药。属下谨记少爷命令,便一路跟从保护毕公子。只是这些日子天象多变,狂风骤雨,毕公子记挂兄长病情,认为小心谨慎些便不妨事,执意冒雨赶路,然而道路湿滑,马儿失了前蹄,将毕公子甩到路旁碎石堆里头。掌柜的已派人延请大夫去了,再过得片刻就该回来了。”   苏帷点点头,不再言语,缓步走近毕常,见他腹部衣物撕裂了个大口子,露出血肉模糊的伤处,只是在那伤处之外,还另有一条狰狞的疤痕。那疤痕一看就是愈合已久的旧伤,像一条粗长的蜈蚣,张牙舞爪趴在毕常肚皮上,显露出当年受伤时的惊心动魄。   苏帷看着那条有些黯淡的旧伤疤,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薛慕凑到毕常跟前,关心道:“疼得厉害么?”   毕常见着薛慕,先是一愣,挣扎着就想起身,扯到腹部痛处,嘶的一声又跌回去,白着脸抽着气道:“看起来挺吓人,其实还好。”   正说话间,门外马蹄嗒嗒声夹着车轮辘辘,嘎吱一声停在了门口。掌柜的上前殷勤扶下老大夫,“大夫您可来了哟,盼您盼得可要白了头了。”   老大夫看着能有七十来岁,一头华发,精神头挺好,耳聪目明,讲话中气十足,“这可不是就来了么,那是伤者对吧,不用扶我,我身体好着呢!”   掌柜的忙撒手道:“是是是,您老龙马精神,长命百岁!”   老大夫不理他油嘴滑舌,几大步走向毕常,一番望闻问切,又拿手在他腹部轻轻按了几下,试了试他脏腑,转身问道:“病人亲友可在此处?”   掌柜的忙指向那护卫,护卫一愣,转头看向苏帷。老大夫悬壶济世几十年,一双眼睛洞若观火,顺着几人视线一转,便定在了苏帷身上,对他招了招手道:“年轻人,你过来。”   苏帷一怔,而后迅速回神,在身旁薛慕肩上拍了拍,走到老大夫跟前。   大夫指着毕常那血肉模糊的伤处道:“这处是皮外伤,清洗下伤口,敷药包扎下就不妨事了。”又将手指移到旁边的旧伤疤处,指点道:“麻烦的是这处,这该是处剑伤,捅穿了腹部,伤及了脏腑的。今日一跌牵动腹内旧伤,须得好生将养,老夫待会儿给你开张方子,一日三次,按时煎服。最好再能配合些补气养血的饮食,方能大好。若是随意敷衍过去了,拖成了老来沉疴,可是要吃大亏的!”   苏帷点头称是,又配合着老大夫给毕常清理了伤处,敷上草药,绑上绷带。待得老大夫将药方递给苏帷,苏帷便对着老大夫一揖到底,以表谢意,又奉上诊金,将人送上马车。而后将药方交代给护卫,让他速去抓药煎药。又唤来小二开了间上房,众人合力将毕常挪到了屋内修养。   等到诸事妥当,已到了掌灯时分。   苏帷将一应事宜处理得井然有序滴水不漏,薛慕杵在一旁,倒有些无事可做的萧索。林立之窝在大堂角落里边嗑瓜子边看热闹,见薛慕傻愣愣站在大堂正中,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便起身将他拖了过来。   薛慕端起茶盏心不在焉地喝了口茶汤,林立之瞥了眼那头忙上忙下的苏帷,没心没肺打趣道:“师兄真是的,一见着旧情人就失魂落魄不知道东西南北了。嫂子你别担心,他俩要是敢旧情复燃,我替你打断他的腿!”   薛慕百无聊赖,便顺着林立之的思路往下捋了捋,最后得出结论,要复燃也该是自己和毕常复燃,毕竟他俩分手这事还新鲜热乎着,而苏帷和毕常那点死灰早就烟消云散了,陈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旧事也能翻出波浪?反正他是不信的。   林立之见薛慕不以为意,又开始唯恐天下不乱地煽风点火起来,“嫂子诶,我知道你和师兄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不过日防夜防旧情难防,尤其是那毕常对我师兄可是情深意重得很呐!“   薛慕挑眉,“哦?”   林立之锲而不舍道:“你看到他肚子上那条大疤没?当年他和我师兄一块儿落入贼窝,生生替师兄挡了一剑,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差点儿就没命了,不然师兄一向眼光高到天际,能看得上他?”   林立之此言倒是令薛慕吃了一惊。   毕常肚皮上那道大疤,薛慕也曾无意中问起过。毕常一句不慎跌伤带了过去,薛慕也没刨根问底,没曾想后头还有这样一段秘辛。   而这一回事,苏帷也未曾向他提起过。   那头林立之还在不知死活地絮絮叨叨,“嫂子你就一点不担心?你心可真大呀!”   薛慕有些烦躁,强压下心底的波澜,往林立之脑门上扔了粒瓜子,缓缓道: “我确实不担心,不过倒不是因为我心大。”   林立之疑惑凑近,“哦?那是为何?”   薛慕狠狠弹了下他脑门儿,撂下句,“我前些日子刚和毕常分的手,担心个屁!”便起身扬长而去。   林立之在毕常苏帷割袍断义后,便再没见过毕常,自然更不知道薛慕毕常的旧事。于是乍闻此言,便如给人当面甩了个炸雷,炸得他通体舒畅。一阵愣怔过后,迅速接受了这个事实,施施然磕着瓜子儿,自言自语道:“一场好戏! 一场好戏呐!”   薛慕原本还想去探看下毕常,后来又觉得苏帷把一切都处理得妥妥当当,他看与不看其实无甚区别,便踏上楼梯打道回房。   走上楼梯正中,正巧听见底下苏帷正在知会掌柜的,“这些银子掌柜的您收好,楼上那位伤患麻烦好生照看,打点服侍的人不能少了,参药补品也不要短,银子不够尽管向我开口,务请把人伺候周全。”   掌柜接过银子,笑得见眉不见眼,一叠声应承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公子您开了金口了,自然不会亏待那位爷的!您请放心……”   薛慕愣了一愣,而后脚下不停,缓缓回了房。   又过了半个时辰,苏帷将事情一一安排妥当,大堂里头转了一圈儿,没见着薛慕,料想他是乏了,回房休息了,于是便也回了房。   屋内黑漆漆的,没有点灯,窗外月朗星稀,几丝月华顺着窗口流泻而入。   薛慕已经更衣就寝了。   苏帷想他该是因着白日里卫武彰一事伤了心神,不欲打扰他休憩,便下楼借了厨房稍做洗漱,而后回房轻手轻脚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薛慕沉默听着身旁人掀被的响动,明明清醒得很,但却不是很想讲话。   双眼盯着帐顶发了一阵神,而后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夜里梦到了好些年前的旧事。   当时他刚入镖局没多久,官道上押着镖,听得身后有人唤他名姓,转头一看,是毕常和苏帷,二人身骑白马,并肩而立,皆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甚好的一片风光。   薛慕看得有些眼热,画面突然又转到官道旁客栈内,毕常絮絮叨叨讲他别后际遇,苏帷摇着折扇调笑于他,毕常被噎了也不恼,反而顺手给他斟了些酒水,又劝他用些饭菜,免得夜间饥饿。   苏帷不理他,仍旧不动碗筷。毕常无可奈何,便嘱咐小二夜里记得给苏公子热碗桂花羹。   半梦半醒间,薛慕想着,那碗桂花羹,苏帷到底喝没喝呢。 作者有话要说:  小虐怡情   ☆、二十六   第二日用过早饭,薛慕踌躇片刻,还是抬步往毕常房间行去。   雨天留客,店里头房间告罄,掌柜的好容易给毕常挪了间客房,还是靠着廊底的,屋里仅一扇窗户,又潮又闷。   薛慕到访时,门正大敞者着透风。冷风夹着雨丝顺着窗户灌进来,又尽数透过门扉奔涌而出。薛慕没提防,便被那扑面而来的凉风砸了个满头满脸。   小二刚打水给毕常洗漱完毕,正端着面盆绕过屏风往外,见着薛慕,忙躬身行礼,一回头就要向内通传。薛慕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通禀,小二哈着腰对他客气点头,而后不言不语退了出去。   薛慕绕过屏风往里走,见毕常床边摆了盆红通通的炭火,里头掺着些细柴,烧得哔哔剥剥的,倒没有外间那等寒凉。毕常躺在榻上,身上盖着缎面儿的被子,被子上头还罩了件大氅,脸上热出了一层细汗。   薛慕轻轻扣了扣屏风,毕常听得声响,转头看来,见是薛慕,赶紧拿手撑着就要起身。   薛慕三两步上前将他按住,坐在榻边,见他面红耳赤的模样,倒是笑了,“这还没入冬呢,你这架势,倒像是三九寒天似的,也不嫌热得慌。”   毕常伸出手臂抹了把脸上的细汗,“我昨儿说了句这屋子闷得慌,伙计就把房门敞着给我透风。苏帷来看了觉得阴冷,就让伙计给我加了炭火厚被子。他一番好意,我也……不好推辞。”   薛慕眼睫微不可见地颤了颤,转头打量一番,“这几天连日大雨,店里头滞留了不少商客,房间有些吃紧,你将就着住住,等有了空房,再替你挪过去。”   毕常将大氅掀开,不顾薛慕阻拦,拿手撑着起了身,半靠在床头,“不用那么麻烦,这里挺好的,再说你还不知道我么,哪里有那么娇气。”   薛慕拿火钳子拨了拨炭火,盆子里头噼啪一声,炸了朵花,“孤鸿兄现下……如何?”   毕常脸上显出两分黯然,勉强笑道:“仍旧昏睡不醒,好在没别的异样,嫂子照看得也很周全。”   薛慕侧头仔细瞧了瞧毕常神色,毕常疑惑地拿手摸了摸脸,“怎么?”   薛慕有了几分了然,将火钳子往盆边一搁,拍拍手起身,踌躇了片刻,想着终究是要摊牌的,便直截了当道: “我前些日子给你修了书,你可已阅过?”   毕常竟然很坦然,脸上带了点笑意,“看过了,苏帷很好,祝你们共白头。”   毕常眼下这态度敞亮又坦荡,和过往那些年里的死缠烂打反差过大,薛慕诧异了一小下,而后倒生出些对不住人的歉意,温言道:“孤鸿兄如今缠绵病榻,你又刚罹了灾祸,我本不该在这样的当口提这事的,只是我和阿帷既然两情相悦了,便不愿他有分毫委屈,还望你能谅解。”   毕常笑了起来,不是皮笑肉不笑,而是不含丝毫愤恨不甘的,发自内心的笑意,他拍了拍床榻,示意薛慕坐下说话,而后道:“反了反了,该是我来求你谅解才是,空耗了你许多大好的年华,如今你寻着了真心人,我替你开心还来不及。”   薛慕在他榻沿坐下,也笑了起来,揶揄道:“莫不是烧糊涂了?你如今这态度,倒叫我以为过往那胡搅蛮缠的,其实另有其人了。”   毕常拉过他手握住,薛慕微一蹙眉,想要抽回手,毕常紧了紧,情真意切道:“没别的意思,就想拉着你叙会儿话,我往后恐是要长居京城了,此次别后,能不能再见,就得看天意了。”   薛慕便也不再挣扎,瞧了瞧他那与毕孤鸿迥然不同的眉眼,“留在京城?何处安身?孤鸿兄府上么?”   毕常点点头,薛慕提点道,“你兄长必定是没有异议的,只是大嫂那边如何?”   毕常道:“大嫂对我很好。”   薛慕道:“你三年五载才回一次京里,她对你好,那是待客的姿态。可是远香近臭,真要每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久了也难说。”   闻言,毕常脸上也有两分忧虑,但仍是坚决道:“你讲的那些我都设想过的,只是此次回去,见兄长瘦了很多,鬓间有了白发,想是成日埋首朝政,亏损了身子。我嫂子也劝他,劝不过来也无法。我以前年轻,不懂事,和他置气,远行这么些年,不仅没有回去探看过,连书信也写得很少。这次回去见他孤零零躺在榻上,不言不动,就后悔没在他身边守着看着,也不知他是怎么过来的。仔细想想,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能有点惦念就该知足,计较那许多,倒是过分贪心了。”   薛慕当年在京城,和毕孤鸿曾有过一面之缘。印象中是相当不苟言笑的一个人,背脊挺得笔直,满心满眼都是苍生万民,就差额头上写着国之栋梁四个大字了,唯独对着毕常能有几分人气儿,可是……想想也是令人嗟叹。   毕常见他皱着眉头,笑了笑继续道:“人都说长兄如父不是么,我也回去尽尽孝道,往后把八股文章重新做起来,不定哪天就金榜题名了。”   薛慕叹了口气,“你想得开就好。”   毕常真挚道:“如今是想开了呀,心里也不是一点不打鼓,总之边走边看吧。以前自己钻牛角尖,拖累了你,实在抱歉得很。”   薛慕一向对他是有不满的,可他如今这样诚恳,薛慕反倒不好意思了,忙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也罢。一个巴掌拍不响,我自己往日也有些太过优柔了,若是当初更坚决些,后面那些也不至于的。”   毕常闻言笑了,“你这人就是太心软了些,别人稍微放低点姿态,你就忙着把错处都归咎于自己。”顿了顿又道,“我其实比你所认为得要再糟糕一点,你肯定想不到,我最离不开你的那些时日,曾经衷心地祈求老天爷,祈求他让你永远不要遇到挚爱。”   薛慕愣住了,不敢置信道:“这……太也无耻了!”   毕常笑了笑,认下了这个无耻,“人在溺水时,好容易抱住了根浮木,当下就一点也不想撒手了。可是你载着我漂浮了几年,现下你要上岸了,我心里反倒没有当初那些龌蹉的心思,就盼着推你一把,望你能得偿所愿,和苏帷终成眷属,”说着自嘲地笑了笑,“其实我也没那么坏,对吧?”   薛慕叹息道:“我这块木头都能上岸了,你何苦继续在水里头泡着,苦海无边呐,何不回头?”   毕常苦笑了下,“你当我没试过?回不了头了,苦海也罢,无边也罢,就这样吧。”   薛慕便也不提这茬儿了,捡了些途中趣事和他聊了聊,也算是相谈甚欢。   苏帷被林立之缠着下了回棋,把他杀得哭爹喊娘,而后回头一看,媳妇儿不见了。忙楼上楼下找了一通,楞是没见着人,小二的机灵得很,看他四处晃悠,笑呵呵道:“您寻摸薛公子不是?他在毕公子屋里头。”   薛慕道了声谢,脸色不大好看地赶了过去,刚绕过屏风就见二人言笑晏晏,薛慕还放任毕常握着他手,于是苏公子本来就不十分好看的脸色,霎时间便彻底黑了下来。   毕常眼见着屏风边上绕过来个黑脸炭头,忙放开薛慕,举手作投降状,嘴里却开玩笑道:“我们没怎么样,就是叙下旧日情谊,苏帷你可别误会呐!”   毕常那话不啻于火上加油。   旧日情谊?他们那旧日情谊要是续上了,那还了得?   苏帷冷冷扫他一眼,意思是给我离他远点儿,毕常被他眼刀逼得往后靠了靠,心里啧啧称奇,这满脸醋意的妒夫样,哪里还是那个进退得仪风度翩翩的苏家公子?   苏家公子拉起自家媳妇儿就要往外走,薛慕本想闲扯几句过后,就详细问下毕常腹上疤痕的来龙去脉,于是苏帷拉他的时候,他就不是太情愿。   苏帷心里头醋意汹汹,日防夜防,没成想自家媳妇儿还是半只红杏出了墙,于是也不管他愿不愿意,生拉硬拽地将人带回了房里,又把赖在房内想要看戏的师弟踹了出去,将薛慕按在床上就要把人办了。   薛慕被他拿腰带捆住了双手,挣扎边道:“这长天白日的,你干什么呢?”   苏帷咬牙,“干你!一天不艹就给我出幺蛾子,还敢单独去见毕常,我同意了么?”   听他是计较这个,薛慕一愣,而后也气乐了,双腿被他压住了,手也被绑着,便直龇着白牙,一口咬在他下巴上。   咬过之后还不泄愤,恨恨道:“你见他也没问我同不同意呐?”   苏帷一点也不吃亏,低头咬在他嘴唇上,咬出了几个颇深的牙印,而后指控道:“你才刚和他分手,就不知道避嫌?!”   薛慕反驳道:“你和他也有过私情,怎么不避嫌?”   苏帷否认,“我和他那不算私情。”   薛慕冷笑,“不算私情?他都舍命救你了,还有你昨天对他呵护备至那样子,真当我是睁眼瞎么?!”   苏帷一愣,而后笑了起来,“就说昨儿夜里你怎么翻来覆去的,我还当你是见着他心绪不宁呢,结果是计较这个?”      ☆、二十七   薛慕不回他话,苏帷蓦地心头松快了,笑眯眯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将他手腕松绑,一个使力将他拉了起来。   二人坐在床边,苏帷把他手腕拉过来替他揉按着,边揉边问,“你们聊些什么?”   两人更亲密的事情也不知做过多少,但不知为何,薛慕就是觉得被他亲过的地方燃起了一朵小小的火花,烧得他有些赧然,便垂头小声道:“没什么,闲扯呗。”   苏帷没打算让他糊弄过去,念头一转,开始攻心,微微皱了皱眉,叹了口气。   听闻他的叹气声,薛慕耳朵动了动,而后掀起眼皮一瞥,“为何叹气?”   苏帷脸上现出几分郁结,“你还念着和毕常的旧情,我如何不叹气?”   薛慕见不得他脸泛忧色,即使知道他是故作低迷之态,却依然不由得心疼,于是解释道:“我和他并无旧情可念。”   苏帷不依不饶,“你们在一起整整五年,当真一丝情谊也无?”   薛慕没细想过自己和毕常纠缠了多久,如今苏帷一提,才陡然惊觉,竟然已过五个春秋,而他却无甚知觉。在任何人看来,五年都该是相当漫长的一段时光,可他细细想来,却无一事令他挂怀,这五年于他如同白驹过隙,仿佛仅仅是弹指一挥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于是薛慕傻乎乎道:“虽是五年,但却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他言下之意是,虽然共处五载,但于他而言,这五载连一天也不如,只不知为何打了舌头,憋出句仿佛发生在昨天。   苏帷一听那还了得,提剑就要去手刃毕常。   仿佛就发生在昨天?还回味无穷了不是?!   薛慕好容易将他摁住,着急忙慌解释道:“我记得以前和你讲过的,走镖么,一年中大半年都在外奔走,也就也就天寒地冻的那一两个月呆在御剑城。我跟他过这些年,真的是一点滋味儿没有,说白了就是搭伙过日子,淡得更温开水似的,真没什么值得回味的。”   苏帷仍旧手握长剑,黑着脸道:“当真一丝情谊也无?”   薛慕信誓旦旦道:“比真金还真!”   于是苏帷心满意足了,坐下摸了杯茶水来喝。   薛慕看他心情挺好,期期艾艾道:“那你和他当年……”   见薛慕一副相当在意的模样,苏帷颇为受用,心情愉悦地缓缓道来,“那年我闲来无事,打发时间参加了帮酸文人的聚会,恰好遇到他,就攀谈了几句。后来就奇了怪了,上书院也遇到他,上街听个小曲儿也遇到他,莫名其妙就混熟了。他听说我要南下游历,说是也想见见山川天地,我当时也没多想,就应允和他结伴。”   “当年我年少气盛,仗着有些武功底子,龙潭虎穴也敢闯。听说黑风寨常年打家劫舍欺男霸女,一点道义也无,就孤身一人挑了他们满门。谁料那帮匪徒光明正大较量不过,就偷摸用暗器伏击,我转身拿剑格开暗器,背后却露了空门,是他扑上来替我挡了一剑。”苏帷拿手在腰间比了比,“就他腰上那处剑伤。他立时就血流如注,一身青衫都被鲜血染透了,我匆忙带他去官修医馆医治,差点儿以为救不活了。他就在那当口说他钟情于我,若是为我死了也无怨无悔,又说若是侥幸能保全性命,希望能与我……我其实对他并无那等情谊,只是我平素不爱欠人情分,他当时又奄奄一息的样子,我担心若是拒绝,他挺不过去,就一咬牙答应了。”   薛慕全神贯注地听着,一时也不知自己该是个什么情绪。   “大概是寿元未尽吧,总之九死一生地,最后总算救了回来。当时他若是不挺身而出替我挡那一剑,其实我也能避得开的。只是他毕竟以命相救,我又不是狼心狗肺之人,必定是要承他那份情的。他伤愈之后,我也继续和他仗剑江湖,他的情意我也没有拒绝。幸好他没有逾越之举,我和他的相处不像是恋人,倒更像是合得来的友人。”   薛慕又回忆了下当年官道上和他们相遇的情形,之前自己心有疑虑,看什么都是瓜田李下,如今听了他的解释,也确实认为自己有些杯弓蛇影了,他们当年的相处,的确更像熟稔的朋友,嬉笑怒骂,就是缺了两分旖旎。   只是他二人是因何而分道扬镳?   见薛慕面露疑惑之色,苏帷心念一转,便知晓了他的所想,于是漫不经心道:“后来毕孤鸿中了毒,我陪他去无灵谷取药。无灵谷主跟他的小恋人闹别扭,把气撒在求药之人头上,我和毕常恰好撞刀口上了。那无灵谷主放话道,求药可以,但必须得吃下他谷中的‘无不言’,再回答三个问题。”   薛慕:“‘无不言’是何物?”   “‘无不言’是无灵谷的一样千金难求的丹药,常用于宫廷私刑或是大理寺逼供,但凡用了此丹,不论施药者问他何种问题,都必须知无不言,有问必答,并且讲出的都是当下真心实意的想法。”苏帷神色淡淡的,伸手掸了掸衣摆,“无灵谷主只问了他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薛慕好奇心被吊了起来,脱口而出道。   “谷主说,若是毕常想要得到‘无灵丹’,就必须得趁我不备,在我酒中下药,然后将我送到他床上,任由他玩弄,问毕常会不会答应。”   薛慕了然道,“那他必定是要答应的了。”   苏帷嗤笑了声:“确实,他一点犹豫没有,一口答应了下来。其实就算他不应允,也有其他法子能拿到无灵丹,只是要多费些周章。毕孤鸿情势危急,命在旦夕,我估摸着他是担心迟则生变,又或是相依为命的兄长,于他而言确实重逾性命……”   薛慕叹了口气,“关心则乱么。”   “对,关心则乱。“苏帷点了点头,“当时我年少气盛,心气有些太高了,他如此答复,令我异常愤怒,自觉受了折辱。况且我虽对他并无男女之情,但是也感念那一剑之恩,真心实意拿他当朋友待的,于是就产生了被信任之人背叛的悲愤,后来取回了无灵丹,就和他一拍两散了”   薛慕:“那无灵谷主也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不过幸好他乱了你俩的关系,不然也没有我和你的相知了。”   苏帷笑眯眯打趣道:“你这话让那些自诩良善之辈听了,必定是要说你自私的。”   薛慕无所谓道:“不管他们,就自私了。”   苏帷笑得愈发开怀。   薛慕被他笑得有些脸热,岔开话题道:“我旧日听闻,那无灵谷主是个阴晴不定的人,喜欢搜罗美貌男子做他娈宠,似乎还特别偏爱你这样的相貌……”   苏帷不屑地撇了撇嘴,嗤了一声,“江湖谣传,不可轻信。我和那不靠谱的无灵谷主是旧相识了,他那小恋人是他儿子。”   薛慕倒抽了口凉气。   苏帷笑了笑,“不是亲生的,不算乱了纲常。谷主练的功夫是清修一派的,讲究无欲无求,跟他养子表明心迹之前,并未尝过风月。他甫一开始,无法接受对养子的欲念,就以修习之名,将那小子支到谷中禁地,叫高手日日督促。可又实在思念成狂,于是就搜罗了些与他相貌相似的男子,养在后院里,连人一根手指头也不碰,就隔三差五地去看看,以解相思之苦。”   “后来养子及冠了,从禁地出来。”谈到这里,苏帷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那谷主估计是守身太久,憋出了些怪癖,就爱口头上占人便宜。养子自作主张出禁那日,那谷主也正好心气不顺,为难个求药男子,说要将人收入谷中。养子听了他这话,又瞧见后院一众美貌男子,当下就炸了,差点儿没把他义父剁成八块。”   薛慕听着也笑了起来,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一幕鸡飞狗跳的场景。   解开了心里那点小小的芥蒂,二人相视一笑。   薛慕觑了眼窗外阴沉的天空,明明暴雨如注,却看出了几分天高云淡之意。      ☆、二十八   隔日清晨,林立之伸着懒腰晃晃悠悠来到大堂,就见苏帷薛慕旁若无人地坐在窗边咬耳朵,一副针插不进水泼不透的亲密模样。   林立之被闪得睁不开眼,见卫武彰独自在大堂另一侧喝粥,便厚颜无耻地凑过去蹭饭。吃人从不嘴软拿人从不手短的林立之,吸溜了一肚子南瓜粥后,开始人五人六地传道授业起来,“啧啧,你说你傻不傻?希望你家少爷生个小少爷此事,怎可当着我师兄的面谈及?若真想成事,必定得要旁敲侧击徐徐图之才好。若是更加寡廉鲜耻些,就该趁他俩别扭置气之时,趁虚而入一击得手,到时候别说小小少爷了,不定还能得几个便宜少夫人,岂不美哉。”   卫武彰笑呵呵道,“林兄此言甚有丘壑,在下驽钝,必定是想不出的,想必寡廉鲜耻四字,林兄定能写得入木三分吧。”   林立之被人拐着弯骂了个“不要脸”,可惜吃得太饱,有些食困,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下听了个“甚有丘壑”就当褒奖了,装模作样谦虚道:“卫兄过誉了!过誉了!”   卫武彰忍俊不禁道:“哪里过誉,林兄过谦了才是。”   听他笑声有异,林立之瞥他一眼,正巧瞥见一抹揶揄,略咀嚼了下,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被人消遣了。   林立之输人不输阵,大尾巴狼似地端起茶盏啜了一口,一副不和小人一般计较的讨打样。   卫武彰噗的笑了,愉悦之中生出了点给人答疑解惑的闲心,“我那话就一说,没真想拿孝道压人给人添堵。老爷当年也就顺嘴提过两句,我话传到了就行,情比金坚自然不起作用,若是感情没到那份儿上,往后瓜熟蒂落有了小少爷,我就厚颜居个功。”   林立之别过脸,刚想嘲他两面三刀其心可诛,就店门口一人取下斗笠,抬步往里。   林立之目瞪口呆,下巴跌碎在了桌面上,口中喃喃道:“师娘……”   卫武彰顺着他视线回头看去,见一黑衣男子,约莫三十来岁模样,身量颇高,相貌俊逸,手上拿着顶斗笠正往里走。 察觉到有目光落在他身上,转头看来,见林立之一副呆愣愣的样子,吊儿郎当道:“哟,小荔枝呀,许久不见,想师叔了吧。”   林立之将跌碎的下巴归拢归拢,冲那男子喊道,“师娘,师父在你后头!”   那方才还吊儿郎当的男子吓得一激灵,赶紧回头,见身后只有个靠着柱子打盹的店小二,明白自己是被那小崽子摆了一道,手腕轻抬,斗笠脱手而出,裹着未干的雨滴哐的一声砸在林立之脸上,林立之一个后仰,连人带长条凳翻了下去。   黑衣男子慢条斯理走到林立之身侧,蹲下/身狠狠敲了下他脑门儿,“出息了不是,敢戏弄师叔了,圣贤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   林立之狗腿赔笑道,“小小玩笑,师叔大人大量,大人大量。”   黑衣男子接过卫武彰递回的斗笠,起身对他点了点头以示谢意,而后转身,对听见动静赶过来的薛慕唏嘘道:“乖徒儿,一别经年,可还安好?”   薛慕:“……”   经年个屁,不才一月没见么。   苏帷对黑衣男子恭谨一揖,笑道:“拜见师父,师叔。”   那黑衣男子正是薛慕的师父,薛衍。   薛衍摆摆手,笑道:“拜见我就行了,你师父不在,别跟小荔枝学那套把戏。”   苏帷不言语,指了指薛衍身后。   薛衍耐着性子又回了一次头,顿时如遭雷劈。   薛慕扶额,这下可好,人聚齐了。      ☆、二十九   苏帷他师父叫褚泽生,相当冷而锋利的一个人。   薛衍素日不着四六,满嘴跑马,天不怕地不怕,唯独见了他这师弟后背直冒冷汗,无他,被折腾狠了。   原本想着从御剑城给褚泽生传信,诈他城内有急事,让他速回,一招声东击西调虎离山,把人骗回御剑城,自己再把这几个不省心的小崽子料理一番,纵然师弟他最终醒悟,追了过来,那也必定为时已晚了。   他以为自己是螳螂捕蝉,岂知还有黄雀在后,被人瓮中捉鳖,也是辛酸得不行。   褚泽生本就冷冽,眼下心里有火,那脸色就被烧成了炭,黑不溜秋,像他薛衍暗无天日的前路。   褚泽生面沉如水,也不言语,冷冷地看着薛衍。   薛衍额上的汗水淌成了条条奔腾的长河,只能不停给几个徒儿使眼色,望他们能救自己于水火,可惜几个徒儿都是欺师灭祖的孽障,不是抬头望天,就是低头看地,个个装聋作哑,谁也没打算舍身饲虎。   薛衍痛心疾首,愤愤道:“竟无一人是男儿!”   几个徒弟满脸无所谓,当没听见。   褚泽生冷笑一声,“谁比得上薛大侠顶天立地。”   顶天立地的薛大侠立马怂了,求饶道:“师弟……”   褚泽生继续冷笑,“不敢当,我一介奸险小人,哪配当你师弟?!”   薛大侠两股战战,毫无原则地认错道: “师弟我错了!”   苏帷愉悦地欣赏了一番自己师叔屁滚尿流的德行,决定不日就向师父讨教下“驭人之道”,而后大发善心地打了圆场,对褚泽生道:“师父,此地人多口杂,徒儿楼上有间客房,不如上去说话。”   褚泽生冷冷扫了眼围观的群众,而后言简意赅道:“带路。”   林立之自然是不敢让自己金尊玉贵的师兄充当引路小厮的,忙颠颠地给褚泽生带路,边走边谄媚道:“师父越来越有宗师风范了!”   除了卫武彰,其余人等一同鱼贯上了楼梯,薛衍坠在后头,扯着薛慕袖子,“徒儿救我!”   薛慕扯回袖子,狼心狗肺地给了他一个自求多福的笑容,施施然上了台阶。   到了客房,林立之屁颠颠给他众人倒茶,褚泽生大马金刀往那儿一坐,阴沉沉地盯着薛衍。   薛衍在桌子底下拿手捅了捅薛慕,薛慕往苏帷那边靠了靠,眼观鼻鼻观心,修起了白日禅。   苏帷好整以暇地喝着茶水,一副作壁上观的姿态。   六个人围了一桌,参禅的参禅,喝茶的喝茶,瞪人的瞪人,冒冷汗的冒冷汗,就是没人说话。   褚泽生逼视着薛衍,“说话!”   薛衍弱弱道:“说什么?”   褚泽生眼中冷光更炽,薛衍忙道:“我说我说。”   众人视线转向了薛衍,薛衍喝了口茶,压了压被自家师弟吓出来的一身惊,对薛慕道:“你们前些天是不是收到了两张字条?”   林立之疑惑:“什么字条?”   薛慕点头,“莫非是师父你……”   薛衍摇头,弱弱指了指褚泽生,“是他。”   薛慕吃了一惊,连苏帷都挑了挑眉,众人目光一时都转向了褚泽生。   褚泽生正当年,生得一双入鬓的长眉,眼角尖削,鼻梁又高又直,眼中冷光四射,像一把锋芒毕露的刀。   当然,是一把极英俊的刀。   这把极英俊的刀英俊地抬了抬眼皮,不置一词。   苏帷只好开了金口,问道:“师父传信于我们,不知有何深意?”   薛衍吃了豹子胆,嘴快道:“搅混水呗。”   刚讲完立马后悔了,战战兢兢拿眼角瞥他师弟。   师弟褚泽生闷闷地不吭声,竟然没用眼刀扫射他。   薛衍陡然惊觉自己才是占理的那一方,不由得挺胸抬头,声音也有了几分中气,控诉道:“皇后和祁将军勾结叛乱一事,御剑山庄早就在暗中探查了,我不明白,泽生你为何要将几个小孩子牵扯进来?”   “小孩子”苏帷和薛慕无语对视了一眼。   林立之一头雾水,打岔道:“什么字条?什么叛乱?为什么我都不知道?”   苏帷一指头点在林立之哑穴上,林立之咿咿呀呀了几声,被褚泽生一瞪,立马鹌鹑似地缩了头。   薛衍转头对薛慕道:“我那日追着线索到了昌和城的土地庙,恰好见到你们俩躲在树杈上头,你们走后,我继续监视,后半夜还顺手救了个苏家的小护卫。”   薛慕:“那护卫是被谁给伤的?”   薛衍:“你们露了行迹,那几个逆贼要出逃,我上去拦他们,没料到他们有援兵,我就先遁了。结果苏家那小护卫一根筋,单枪匹马挑他们一群悍匪,给人捅了一刀,也不知道跑,我见他要不行了,就把他捞了出来。”   薛慕:“那伙悍匪把一帮小孩子锁在庙底下做什么?”   薛衍:“养刺客么,养大了替他们刺杀皇亲贵胄朝中重臣,替他们开路的。天南地北地拐些小孩子,送到秘密的地点训练。根据探子的回报,训练的方式相当残酷,一两百个小孩子送进去,能活着通过训练的不过一两个。你们看到的只是个初级的中转地点,每个月训练地都有小孩儿熬不住死掉,这边就给他们送过去补充。”   薛慕悚然:“那毕孤鸿中毒也是他们做的?”   薛衍点头,“八、九不离十。”   薛慕:“那过两天城外南山,究竟会发生何事?”   薛衍有些颓丧地叹了口气,“什么都不会发生?”   薛慕疑惑:“为何?”   薛衍恹恹道:“我们这边的探子动作大了点,打草惊蛇了,逆贼那头得了消息,原定于在华阳南山之巅要交接一批武器,改时间地点了,泽生之前给你们的消息现在没用了。”   褚泽生开口道:“要么我再派人去打听……”   薛衍揉了揉脸,“师弟你让我省点心吧,我一个人掺和进去就算了,你们乖乖呆着行吗?”   褚泽生脸色又臭了下来,冷嘲道:“又是为了庄主?!你可真是重情重义呐! ”   薛衍忙顺毛道:“之前不是都给你解释了么,庄主于我有救命之恩,又收留了我们这么多年。他被小人暗算,中了‘冰寒掌’,每月须得修习纯阳内功的内力深厚之人替他调息三次,且须得在夜里丑时。放眼整个山庄,修为够,内功纯阳,除了我也没别人了。我当年发过誓,庄主痊愈之前不得向外界透露一丝一毫,所以才没告诉你实情。我和庄主简直清白得不能再清白了,师弟你要明鉴呐!”   褚泽生冷哼一声,面色倒是和缓了些。   薛衍又义愤道:“况且你想想庄主那张老脸,你觉得我下得去嘴么?!”   褚泽生:“……”   见褚泽生气势被他压了下去,薛衍蹬鼻子上脸,指责道:“庄主保证这是庄里托我的最后一个任务,完成了就能不再受山庄约束。当初你叛逃出庄,知道我花了多大力气替你摆平的?!现在又给我来这一手,还把几个徒弟牵扯了进来,你是嫌我死得不够快是不是?!”   褚泽生咬牙切齿道:“不把他们牵扯进来,你会露面?!孤身一人去探查谋逆大案,往后出了什么篓子,你就是替罪羊,我嫌你死得不够快?!你英雄你大侠!你要是死了,是不是还能自己刨个坑把自己埋了?!”   见师弟有一副新仇旧恨尽皆上脸的架势,薛衍立刻萎了,弱弱道:“我不是担心你们受牵连么……”   褚泽生连把这没心的混蛋掐死的念头都有了,恨声道:“你还知道担心两个字怎么写?!你就不知道我会担心你!”   说完又觉得有些太过示弱了,于是闷不吭声地坐着运气。   薛衍心头一软,哼哼唧唧道:“这……师弟你……这……”   薛慕苏帷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得,该走了,再坐下去就得非礼勿视了。   薛衍见徒儿们要走,似是突然想到什么,一拍脑门儿,“哎,等等,阿慕,你最近是不是得了张藏宝图?给我给我。”   薛慕点头,从怀中掏出来递给薛衍。   薛衍接过来看了两眼,而后支使林立之,“那个,小荔枝呀,面盆里头装点水,给我递过来。”   林立之依言照做,对着薛衍指了指自己的嘴,苦着脸求师父解救。   薛衍过河拆桥,对他一挥手,“边儿去,师父我要办正事。”   林立之委委屈屈退到一边。   薛衍把藏宝图往水里一扔,而后从袖子中摸出个白瓷瓶子,拔出瓶塞,将瓶内液体倒入盆中,只见盆内气泡翻滚了一阵,而后那条代表着满坑满谷金山银山的藏宝图,就这么融化了。   薛慕目瞪口呆,虽然他不是贪财之辈,但这好歹也是他那命途多舛的爹留给他的唯一遗物吧,就这么给融了,这也……      ☆、三十   薛衍解释道:“楼下那小兄弟对你卫家着实忠心耿耿,但还年轻,看不透世道。皇城里头那人跟他爹一个样,垂涎你家祖产,面上云淡风轻好看得很,里头那水深不可测。听师父一句劝,今儿这白布块儿溶了,前尘往事尽是云烟。这世上只能有薛衍徒弟,不能有卫家后人,懂吗?”   薛衍大部分时候都是吊儿郎当不正经的,偶尔摆出一副苦口婆心谆谆教诲的师长样,还是相当能唬人的,反正薛慕是被他给震慑住了,愣愣地点了点头。   而后陡然惊觉不该如此草率,按着卫武彰的意思,他那中道崩殂的爹私心里颇为希望薛慕能替他延续香火振兴家业,眼下香火是灭定了的,那点家业看来也是要长埋地底了。   薛衍是为他好,这事儿他想得透。可是,他爹如此看重的卫家,到他这一辈儿,不但断了香火,败了祖业,连个祖宗名姓都要给彻底抹煞,薛慕自己想着堵心不说,估计他爹那寒得不能再寒的尸骨,都能强撑着破土而出来打断他的狗腿了。   薛衍见薛慕犹豫,苦口婆心道:“金山银山又如何?就怕你有命挖,没命花。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讲得还不够清楚?也别留恋什么卫家名姓了,眼下卫家就你这一线残香了,你多活一天,卫家就多存在一天。你要是没了,卫家就真的灰飞烟灭了。御剑山庄向来替朝廷办江湖事,我在其间探听来去,既然知道这个消息了,就不能放任你去蹚这浑水。朝廷查了好些年,没成想到他们要找的卫家后人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你知道师父我花了多少力气替你掩藏?人就这一辈子,不能尽让些虚名拖累,师父我不求别的,只望你过得喜乐安康啊。”   薛慕转头看苏帷,苏帷握了握他的手,“此事我亦有所耳闻,本想寻个恰当的时机和你长谈的,既然师叔提了,我也讲两句。”   “金银财帛我不缺,我的就是你的。”   “卫家名姓就算天下人忘了,我替你记得。”   苏帷握住薛慕的手,眼里是一片汹涌的海,“我也不怕替你违抗皇权,若是这坎儿你真过不去,大不了我为你揭竿而起。只是阿慕,无论是我们乱了这欲壑难填的皇权,还是这皇权乱了我们的人生,就为个名号,你觉得值吗?”   “要是你觉得值,刀山火海,碧落黄泉,不论生死,我都陪你。”   薛慕深深地看着苏帷,突然就笑了。   苏家金贵的年轻少爷,皇权隐蔽下的高门嫡子,只要自己一句话,就要为自己冒天下之大不韪,就甘愿背负谋逆乱臣的罪名,真是,令人动容啊。 作者有话要说:   迸发了个诡异的萌点,想写姜思达和胡建彪的bl同人文【谁来阻止我嘤嘤嘤   ☆、三十一   薛慕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我只知这世上有薛慕,却从未听过有什么卫家后人。”   苏帷握着他的手紧了紧,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眸中的情愫像是蠢蠢欲动的噬人猛兽。   薛衍打了个响指,咳嗽一声,“光天化日,大庭广众,注意体统!体统!”   苏帷一愣神,收敛了神色,一转眼又是那衣袂带风的翩翩公子。   “那此事就这么定了,楼下那是你爹家臣是吧?看着是个识大体的,你迟些去和他讲明利弊,想来他该是能谅解的。”薛衍起身,负手踱到窗边,“皇后和祁将军勾结叛乱一事,我自会探查,你们就别跟着裹乱了。你们仨该游山玩水就游山玩水,该谈情说爱就谈情说爱,只是这事千万别沾。”   薛慕颔首,嗯了一声,算是应承。   空中仍旧铅云低垂,但和早些时候相比,已是大有好转,风狂雨骤逐渐转为小雨淅沥。   眼看着是要放晴的了。   细弱的雨丝冰冰凉凉,随风拍打在薛衍脸上。褚泽生看得直皱眉,欲言又止了片刻,终究没忍住,起身将他拉回了桌边。   薛衍唇边勾出一抹笑,顺从地由他拉着,油腔滑调道:“师弟,等此事了结,我娶你可好?给你买栋大宅子,也来玩儿一把金屋藏娇。”   褚泽生面无表情,心道,还有闲情逞口舌之利,看来是没|被|操|透!   回首凑到他耳畔,私语道:“不用大宅子,哪里的金屋不能藏娇?我今夜来寻你,提前洞房可好…… ”   “……师兄。”   褚泽生嗓音低沉,一声师兄叫得又旖旎又暧昧,薛衍一听立刻腿软了,忙道:“别介啊!洞房花烛需得择个良辰吉日,我夜观天象,今日金乌欲坠,是大凶之兆,不宜行事!”   褚泽生将三个小徒弟挡在身后,轻轻舔了舔他耳垂,“晚上等我。”   薛衍整个人都酥了,脊椎中一条电流飞窜上头顶,炸得他色授魂与,鬼使神差地点了头,应承了自己与师弟的第……不知道多少次洞房。   薛慕抬手放在嘴边咳嗽一下,“光天化日,大庭广众,注意体统!体统!”   先是被师弟调戏,而后又被徒儿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地调侃,任是薛衍一张脸皮刀枪不入,此时也有点挂不住,忙尴尬转移话题道:“对了,无灵丹给你。”说着不知从哪儿摸出个小盒子,抬手轻轻一掷,盒子稳稳当当落在薛慕跟前桌面上。   薛慕奇道:“师父你哪儿来的无灵丹?”   薛衍大言不惭道:“你师父我剑术天下第一,可不是面子大么,我一招呼,谷主就派人给我送来了。”   薛慕:“……”   牛皮吹炸天了!   薛慕懒得跟他这不正经的师父瞎扯白,于是对褚泽生一拱手,而后带着苏帷林立之拍屁股走人,临走前留下句话,“褚师叔,师父就留给您了,您慢慢享用。”   薛衍:“……”   欺师灭祖!不肖之徒!   进入楼下大堂,薛慕先叫来苏家护卫,交代他快马加鞭将“无灵丹”送往京城毕孤鸿处,而后踱步到卫武彰跟前,将师父的忠言和自己的考量都一并说与他听,卫武彰听毕虽然沉默了片刻,最后到底是表示了理解。   第二日清晨,天将将大亮,连绵多日的阴雨终于停了下来,云开雨散,晴空万里。   众人互相辞别,各奔东西。   毕常挺着病躯不顾薛慕劝阻,执意启程回京,薛慕阻拦未果,只得指派苏家护卫一路好生照料。   神清气爽的褚泽生带着被他享用了一夜后呵欠连天的薛衍,抱持着端了逆贼老窝而后归隐山林夜夜笙歌的美好愿景,踏马离去。   头天夜里,卫武彰和林立之秉烛夜谈,谈到了大漠的葡萄美酒以及品类繁多的美人,林立之蠢动一夜,第二天跃跃欲试,要跟着卫武彰一路西行。   苏帷一脸惨不忍睹,心说如此愚蠢的一个师弟,这些年究竟是如何保持完璧的?   薛慕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林立之的肩头,献上对他最真挚的寄语,“保重!”   看着几人绝尘而去的背影,薛慕转头瞧了瞧苏帷。   苏帷笑了笑。   于是天地山川,朗日长河,仿佛都在这一笑之中了。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于是正文就在此暂时先告一段落了。 谢谢各位一路陪伴的小伙伴们,感谢大家温柔有爱的留言和鼓励。 之后抽空会写一些小番外,苏帷薛慕花式虐狗啦,毕常悲催的情路啦,还有什么想看的番外,大家也可以提。 预计五月中旬会开新文,目前正在酝酿筹备,到时候欢迎再来玩哦。不嫌弃的话,也可以点进我的作者专栏收藏一下作者,爱你们哦么么哒!   ☆、番外一 君不见   那一年毕孤鸿十六岁。   对一贫如洗的他们而言,即便是江南的冬天,也是滴水成冰的。   夜里烧着劣质炭火取暖,满屋子烟熏火燎。两人盖着一条被子,挤在一块儿取暖,第二天醒来成了两块熏肉。   毕常笑言,我能就着你吃两大碗饭。   而后两人笑闹一番。   其实不过苦中作乐罢了,只是回过头来想时,总觉得是甜的。   那一年北狄未必平,蛮人的铁蹄践踏着大魏百姓的血肉,大有破关而来,直指京师的势头。街头不乏逃难而来的饿殍,官府安置不过来,当地百姓自发赠衣施粥。   好男儿们一腔热血,满心家国天下。武就的从戎,文成的从政,抛头颅洒热血,誓要守护这中原沃土。   秋闱已过,毕孤鸿如今上街,熟识的都叫他一声举人老爷。   就等来年春闱了。   举人老爷家徒四壁,近来备考又不事生产,于是毕常日日早出晚归,披星戴月,忙得脚不沾地。   一日二人上街置办粮油,路过墨斋,顺道进去看看,毕孤鸿看上了个白瓷笔筒,上头绘着几只凌霜腊梅。不过这对他们来讲,是奢侈物件儿,毕孤鸿看了几眼,又拿在手上把玩片刻,过了点儿干瘾。   后来的几天,纵然毕孤鸿日日全神贯注地温书,也发现毕常回来得愈发晚了。他有心让毕常不要如此拼命,衣能蔽体,食能果腹就行了,纵然是要赴考,他的花销也不至于太大。   后半夜的时候,院门吱呀响了下,而后是哆哆嗦嗦解门锁链的声响,夹杂着几声畏寒的跺脚声。   毕孤鸿赶紧开门,迎面先是一股风霜凄寒,夜里没有月色,星也疏朗得很。   毕常搓着手进了屋,腋下挟着个小木盒子。   盒子里有个白瓷笔筒。   毕常手指显然冻伤了,肿得不成样子,毕孤鸿拿温水给他泡着,慢慢地搓揉。   毕孤鸿一夜未眠,闭着眼睛听着身边人的呼吸声,脑子里一片清明。   第二日天不亮,毕常又火烧屁股似地赶了出去。   身边人离去,毕孤鸿觉得屋内陡然寒凉了不少。他掀开被子,愣愣地坐在床沿,看着桌案上的腊梅出神。   毕常出门时添了炭,屋里炭火仍旧烧得很旺,哔哔剥剥的,从他的耳朵,直钻进了心底。   他鬼使神差地起身,拈起桌上的书册,一本一本丢进炭盆里。   纸张遇上烧红的炭火,火苗嗤啦一声窜上老高,似乎屋内的凄寒,也被驱散了几分。   毕孤鸿心里竟然有几分快意。   圣贤书烧起来,似乎也比平常的纸张更明亮些呢。   夜里毕常回来,毕孤鸿指着盆里的灰烬对他说,不考了,我去书院做先生吧。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他却只有一个归处。   毕常是有一瞬间的雀跃的,而后却是漫长的沉默。   毕常平静道,夜深了,先休息吧。   第二天他去谋了个私塾先生的活计,钱不多,够糊口而已。他对毕常笑言,做腻了就去大户人家做幕僚清客,或是去县衙里做师爷。   若只想要活下去,其实也是容易的。   当然也会有些怅然,多少年的志向,一夕之间,尽付烟云。   不是不怅然的。   某日正愣神间,侧头看见毕常,他正盯着他,隔着迷蒙蒙的雾气,神色难辨。毕孤鸿心头一动,起身向他凑过去,却见毕常对他笑了下。终于看清楚了,于是他坐了回去,想想又转头对毕常也笑了下。   隔天清晨,起身时毕常已经出门了。   毕孤鸿盯着桌上那一摞崭新的书册发呆,他近日有些伤寒,夜里睡得很沉,也不知毕常是哪时放上去的。   毕孤鸿从旧梦中醒来,看了看身旁熟睡的妻子,伸手替她掖了掖被子。   近日朝堂纷扰,丞相段临初失了踪,一个大活人,平白无故就人间蒸发了。朝堂中私下里养着男宠的,都默默地处理掉了。官场上男风是被认定是邪物,谁要动静大点,御史台参人的折子能把人活埋了。   毕孤鸿抬手按在眼皮上。   来路归路,都是自己选的。   也只能惘然了。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靳惜何夕】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